柏溪恨得眼眶通红,几度想要打断吴秉烛,却在几个呼吸之后,渐渐让呼吸平稳了下来,倒回去坐在椅子上,任由吴秉烛接着笑。
没人看他的表演,吴秉烛气喘匀了之后也不再大笑了,只是嘴角还勾着:“柏大人宁愿忍着,都要继续听我说这些插刀子的话,看来是对当年的事情产生了疑惑。”
柏溪没接话,靠在椅背上任由吴秉烛说,不过吴秉烛也不在乎:“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或许还活着的、能把事情讲清楚的,也就只剩我和宴皇室的几个人了。但宴皇室被关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出来,想来柏大人从他们口里也没问出来什么。”
这是在添筹码,柏溪看他打算盘,冷笑出声:“你觉得这是有价值的事情?还是说这天牢太冷,把吴大人关傻了?若这件事对我真不利,直接杀了你们岂不是更加死无对证?”
吴秉烛被噎住,却又飞快反应过来:“如果只想死无对证,吴某人该在入天牢的第一天就死了,柏大人不会等到现在。”
柏溪神色莫测,吴秉烛继续道:“吴某人也不求别的,拙荆去世得早,只给吴某人留下一个女儿,吴某人爱如珍宝,此事她是被吴某人所牵连,日后流放,恳请柏大人给她安排个好去处。”
这要求倒是不难,柏溪微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吴秉烛再不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跟柏溪交代。
“柏国忠面上虽一直未曾表态,实则背地里乃是太子的忠实拥趸,一直向太子提供大量钱财。这件事别家或许还真不知道,经常有人嘲讽柏国忠是最贪的一个,偏偏又做出一副两袖清风的穷酸样,但我替太子办过几回事,回回运送的物资,都是柏国忠贪那些,我便留意了……说不定柏国忠留在手里那些,还真不多。”
第一句话就不是柏溪爱听的,但这次他没有打断,而是不自觉微微调整坐姿,打直背脊,像极了动物在受惊时下意识做出的防守应对,只不过他的应对方式有些特别。若是赵景巍在,会发现他此时的神态动作像极了晏承书。
随着吴秉烛的娓娓道来,柏溪知道了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吴秉烛口中的柏家是坚定太子党,但那时有能力竞争皇位的还有二皇子。
晏承书卑贱,是二皇子眼里的好棋子。
那次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柏国忠刚搜刮了大量财富要运送给太子,二皇子怕太子借那笔财富做些什么,便找上了当时备受欺负的晏承书,承诺如果晏承书按照他说的做,等二皇子登基,会给晏承书逍遥王的位置。
晏承书同意了。
但宴国就是个贪腐大缸,大家心里其实各有默契,你贪你的,我贪我的,从不闹到明面上不说,还会互相遮掩,维持体面。
在这种环境下,晏承书很容易就走露了风声,那次贪污数量过于恐怖,被吓破胆的柏国忠反应迅速。
为断尾求生,他把贪污来的财物全部扔到了边疆,试图用给边疆战士发军饷的借口换来一口喘息余地。
但他不知道,军队一直都是宴帝最视之为毒瘤的地方。
钱财到了军队手里这件事反而触怒了宴帝,恨不得将柏国忠杀之而后快。但因为前任镇远侯也就是赵景巍的小叔赵英旗拼命求情,原本的全家砍头变成了下放,柏家举家搬迁去岭西偏远地区任县令。
赵英旗派人一路护送,但自身难保,没多久,自己就被皇帝逼着回到了战场,赵家人本就人口不丰,经此一事,自此彻底脱离政治机关,朝中人手也被清理。
自此,赵家失势,边疆处境越发艰难。
至于柏国忠本人,被赵英旗护送了一路都好好的,却在到了岭西之后迅速死亡……吴秉烛看着柏溪:“柏大人觉得会是怎么回事?”
柏溪面无表情听完,看到再无话可说的吴秉烛,起身朝外面走。
吴秉烛突然叫住他:“柏大人……”
柏溪回头,看到吴秉烛目露哀求,顿了一下,哑声道:“待本官求证之后自会给你答复……但若有假……”
“此事吴某人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谎言!若有谎话,让我吴某人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你本就不得好死。”柏溪甩袖离去,背脊挺直,再也没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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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晏承书搬了椅子到殿外廊下,这是他最新爱上的风水宝地。
他不怕冷,更不会怕热,这里有新鲜空气,比屋子里还太多了。何况廊下晒不到太阳,又有风,不沉闷,前面还有一颗绿意葱嵘的树,风吹过的时候会有树叶的声音,别提有多舒适了。
他最近和这个地方的感情很深厚,基本上整天都坐在这里,眼睛偶尔看树,偶尔看天,据说看绿色和看远处对眼睛都有好处。
当然那只是表面的情况,实际上脑子里在和系统下五子棋。
系统被晏承书勒令关了别的处理器,只留下情感模块,两个幼稚鬼菜鸡互啄,抓耳挠腮,相互悔棋,其乐无穷。
柏溪刚走到这里,距离晏承书居住的偏殿还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看见在长廊尽头吹风的人,如墨的长发披在素白衣袍后面,分明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两个侍女没守在身边,系统也关了处理器全心玩五子棋,晏承书完全没发现自己背后站了个大活人。
其实从晏承书的视角,只要稍微侧头,就能看见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柏溪。但是他一直不曾回头,目光静静落在远处的天空,偶有转移,也是放在比天空稍近一点的梧桐树上,眼神空茫,像是在透过那颗树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柏溪后知后觉发现,每次和晏承书见面,对方都是这样,坐在廊下同一个位置。
盛夏的温度和风已经不宜人了,不少人在家里窖藏了冰块,随时待在放了冰块的房间里,半点不愿出门。
晏承书像是不觉得热,独自坐在廊下,坐姿端正,不等风雨,不等人,那般仪态,莫名带着孤寂。
“啊哈!我赢了!拿钱拿钱!”晏承书欢呼。
他和系统当然没钱,两人各自拿着虚拟的一百点分值,赢的人就能从对方手里拿走一点。
这把他又赢了,美得摇头晃脑地找系统兑现。
柏溪从看到晏承书的身影起就没再往前,他刚审完吴秉烛,本该直接去找宴国皇室,却不知道为什么,脚步一转,重新来到晏承书这里。
然后便是久久地彳亍。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晏承书的表情突然带上了清浅的笑意,头微微一侧,似乎就要转过来。
柏溪莫名心下一空,落荒而逃。
他越是和晏承书接触,越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淡泊和睿智。
吴秉烛或许没有说谎,但吴秉烛不见得什么都知道,至少有关于晏承书的那一部分,他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晏承书这样的人物会为了区区逍遥王的地位折腰,更不信晏承书会看不出来晏承明那可笑的伎俩。
柏溪刚逃走,晏承书的视线就落到先前柏溪站立的地方:“我怎么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嗖一下过去了?”
系统输了分数正在委屈,眼巴巴看了一眼晏承书标点的地方:“没有什么啊?”
“那咱们继续下棋?”
“好耶!”
你还真别说,只运载情感模块的系统超好杀的。
*
“我爹是你的人?”柏溪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学着晏承书的坐姿,静静看着前朝太子晏承望。
晏承望被关了太久,一开始还端着天潢贵胄的架子,被狱卒欺负了几个月,整日愁苦、担惊受怕,脑子已经大不如前。
被狱卒提出来放到柏溪面前的时候,听到柏溪局外人一般的询问,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柏溪问的是谁。
过来好一会儿,才回神:“柏国忠?”
柏溪无意识把背挺直了些:“吴秉烛跟我说,我爹一直在为你收敛钱财。”
晏承望还不知道世家已经倒台,听到柏溪说这句话,还以为柏溪是来杀人灭口的,膝盖当场就是一软,跪在了地上:“我不会告诉赵、陛下的!柏大人!吴秉烛是在胡言乱语,只要我不承认,陛下那边就不会怀疑您!我已经废了,求您高抬贵手!我一定会咬死不知情的!”
柏溪的心骤然落了半拍。
晏承望绝望,他不知道此刻的柏溪也不遑多让。
柏溪用力把背死死抵在椅背上,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稳住背脊没有弯下去。
晏承望说谎,晏承望没有说谎,说谎,没说谎,说谎,没说谎……这个念头车轱辘一样在脑海里盘旋碾压,每碾过一次,柏溪都跟死了一遍一样,他连呼吸都在颤抖。
贪污的消息没有流传到民间,只在贵族间流传,一夕之间,他的朋友全都变了嘴脸,他伤心失意,父亲拍拍他的肩膀:“溪儿,人生在世,若是事事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便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你功课向来优秀,应当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未来时机到了,爹会想办法让你堂堂正正重新站回去。”
去往岭西的路上,父亲保养得宜的手拉着他:“溪儿,爹对不起你们,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还连累你们跟着爹去岭西。”
弥留之际,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爹就要去了,之后家中只剩下你和你娘,要学着成长起来。你自小聪慧,如果遇到麻烦,能自己解决就自己努努力,若非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要去过多叨扰镇远军。”
他敬佩父亲,幼时总觉得父亲独断,但后来全家流放到岭西,他却是自豪的。
他读圣贤书,知道镇远军对百姓的意义。
父亲去世之时,他如天空塌陷。
现在真相被暴力破开一角。
他才发现三次叮嘱,述说的其实是父亲三次不同的心境。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第一次是未尘埃落定时笃信太子会帮他们;第二次是对去岭西的认命;第三次是害怕自己离去后,不知轻重的孩子向镇远军挟恩图报,被查出真相反倒害了孩子。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啊……
柏溪眼睛不自觉泛上一抹红,因为太过用力克制表情,他精致的五官甚至显露出几分狰狞,抱着最后一丝挣扎,他看向晏承望:“我带人抄了太子府,并未发现过我爹的向你提供财物的证据。”
晏承望竟被这样的表情吓得猛一哆嗦,狼狈得像条狗一样,爬到柏溪腿边哭泣:“饶命!柏大人饶命!”
这样的求饶,让柏溪连骗自己的办法都没有了。
“证据呢?”柏溪那双猩红眼睛怔怔看着晏承望,像是入了魔。
晏承望涕泗横流,对柏溪的话充耳不闻:“饶命……”
柏溪猛地站起,用力将人踹开,手指颤巍巍指定晏承望:“你也想用这个东西当筹码求我饶你一命?!”
晏承望浑身都在颤抖,还在哑声饶命,把姿态摆得极底,重新爬回柏溪腿边。
柏溪大笑起来,赤目红瞳,一把拧住晏承望衣领迫使他抬头:“所以他给镇远军的物资,本来是给你的?”
晏承望再次狠狠一颤,侧过头不敢看柏溪疯狂的眼睛。
柏溪懂了,大力拽着晏承望往外走:“你若指望把这个笑话当做筹码,那便大错特错!”
“我带你去面圣,你向他告发我!”
“你尽管实话实说!”
“我柏溪不屑你们这些蝇营狗苟,我哪怕粉身碎骨,也是干干净净的死!我不在乎名声,你若要抱着威胁我的念头,那不如给我陪葬!”
“晏承望,你何必祈求得像条狗,你不如晏承书半分,你连呼吸都是对他的侮辱!你们整个皇室!统统该死!”
信念一朝坍塌,柏溪才发现自己连个人都不像,佝偻着灵魂,是个可笑的疯子而已。
晏承书天塌下来都不会弯折下去的肩膀在脑海浮现,直到此刻,柏溪才绝望地发现一个简单的动作有多么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