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最后一点情面都没给自己留下:“柏家并不是什么深明大义之家,遭受这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反倒是臣借此享受了许多本不该有的优待。陛下若是降罪,柏溪甘愿受罚。”
赵景巍没有回答,直到终于走到熟悉的长廊。
日头已经偏斜,往常这个时候,苍白病气的青年已经被侍女催促着回到了殿内。赵景巍只是下意识往那个熟悉的方向望了一眼,便看见身披着金色夕阳的青年,双目缱绻,像是在向往什么一样,温柔静谧地看着远处的大榕树,脸上露出梦幻一般的笑容。
金色的光柔和了对方瘦得近乎尖锐的骨骼,远远望去,他干净、纯粹得不可思议,让人看着便暖到了心底。
柏溪和赵景巍谁都没再继续往前,不约而同站在了原地。
或许是不忍打扰,也或许是单纯欣赏,两人静悄悄站在廊下,看着青年的眼神落在榕树上,时喜时悲。
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画面,一个有血有肉,有情绪波动的晏承书。
而这样的情绪,却从来不为他们所展现。
直到这一刻柏溪才恍然发现,原来在他们面前的晏承书,从来都没有敞开心扉过。
只有到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才会稍微露出一些真实的情绪。
是谁,何德何能,能在晏承书心上留下这些情绪烙印?
柏溪舍不得将眼神从这样的晏承书身上移开,久久沉默,直到身边的赵景巍呼吸粗重了那么一瞬。
柏溪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睛没有转移,但嘴里的话却脱口而出:“您知道他在想谁。”
赵景巍沉默了许久。
这无异于承认。
柏溪混沌的脑子里浮现赵景巍面对晏承明的时候,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蓦然懂了,笃定道:“是赵世叔。”
赵景巍静了很久,久到柏溪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才听到旁边的人哑着嗓子缓缓道:“小叔他,自幼起最喜欢的便是榕树。因为他的缘故,赵家小一辈都对榕树有好感,只要有赵家小辈在的地方,总有榕树长在身边。前面那棵树,是我一时兴起让人移植过来的,以前并没有。”
赵景巍这一刻褪去了皇帝的外袍,回到最初还在赵家当无忧无虑混世魔王的时候。
“树的位置刚好在勤政殿外面,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赵景巍顿了顿:“我起初并未想过从长廊的地方能看到那棵树,可后来才想起,是这棵树种下之后,他才开始来这长廊下坐着的。只要无人打扰,一坐便是一整日。”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柏溪,他终于收回目光,确是将视线落到了那颗被他忽视的榕树上。
赵景巍继续道:“一开始,这些只是我毫无证据的臆测,我去天牢的初衷,便是为了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
“真正让我觉得他和我小叔之间有确切关联的,是因为刚刚在天牢里的时候,你说他是主动上当。”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便全都串联上了。”
赵景巍痛苦地喘了口气:“你的审问已经有了结果,柏国忠贪污确凿,他不是故意陷害。”
“可是他知道宴国已经从根子上就已经坏掉了,做这种事,等同于把自己逼往绝路。”接下来的话却不再由赵景巍讲述,柏溪自己理清了思路:“他从不露锋芒,那么多贪腐都不管,唯独那一次,他唯一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便是因为状告我爹。”
“他不会为了那么可笑的原因相信晏承明,所以他一开始看上的便是我爹手里的赃款。”
“那年赵家白事不断,赵世叔接过镇远军的大旗,殚精竭虑却依旧于事无补。”柏溪梦呓一般:“于是他便出手了。我爹如他所料,将财物转移给了山穷水尽的赵世叔。”
“世叔记下了我爹这份情谊,为了保住柏家,赵家至亲旁亲几乎都被宴帝从朝堂上撤了下来€€€€”柏溪梦呓戛然而止,眼睛一瞬间瞪大,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发红,他看向赵景巍,说出的话痛击赵景巍的心神:“他是为了彻底将赵家挣出旋涡!”
赵景巍心头猛地一坠。
柏溪从恍然大悟到痛彻心扉只用了不到半秒:“皇位之争从晏承明主动出击开始,但卧榻之旁怎容他人酣睡!太子绝不会坐以待毙!世叔身为七皇子伴读,又自小跟在二皇子身边,当年还手握镇远军重权,这份纷争旋涡即便他不主动搅和,太子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这是晏承书他以一己牺牲换来的稳定局面!他机关算尽,甚至连世叔会为我爹求情,然后被宴帝厌弃的事情都算计进去了!而我一叶障目报复他,却不曾想我也是他计划下的受益人。”
“还有谁能做到?”柏溪踉跄半步,脸色惨白:“他用自己一个人的牺牲,换取了整个赵家乃至于镇远军五年的喘息……”
那张惨白的脸缓缓抬起,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五年后,他再次做出了牺牲自己的打算,为镇远军换取胜利的希望。”
“世叔究竟是有多好啊,让这样一个从未被世界厚待的人深深眷顾着。”
“若非我们不依不饶的探究,这一切早就随着匈奴最后一战被彻底掩埋了,连晏承明都不知道,他藏得多好。”
赵景巍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那些隐秘的情感在羞耻中炸裂,他配不上他,耳中轰鸣不断,他只是个卑劣的。窃取小叔成果的小人。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坠落,远处的白色人影漫不经心望着星空,夜风吹拂起他的发丝,惊不动他任何情绪。
那个能惊动他情绪的人,早已埋骨黄沙,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
良久,苍白的青年缓缓阖上疲惫的双眼,如同失去呼吸般,头颅缓缓垂下。赵景巍目眦欲裂,仓皇中想要冲过去,却忘了怎么跑步,脚步快到几乎摔倒,才发现青年不过是睡着了。
那颗疯狂鼓噪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平静,他甚至感到自己紧张到窒息,直到将人揽入怀中,才找回被遗忘的呼吸。
对不起……但,我不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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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问快答小番外】
肥:感谢赵小叔百忙之中抽出鬼生时间为我们解答疑惑,大家欢迎。
Q:请问您多次进宫是为了什么?
小叔点烟:哪有多次进宫啊,我就没进过宫。你不知道家里那些小鬼有多烦,每个都要听故事,偏偏每个小鬼在家的时间不一样,同一个故事我讲了一遍又一遍,是个人都会累的,我就干脆说我进宫去了,只有进宫那些小鬼不能跟着我出门。
Q:据赵景巍说,您说您在宫中当伴读的时候交到了朋友,可以介绍一下这位朋友是谁吗?
小叔闻烟:是幼年期本人奇妙的胜负欲,那些小鬼在宫外呼朋唤友,我要是说我在宫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岂不是很没面子。
Q:……您有没有发现,您每次不耐烦找借口说自己进宫的时候,对象恰巧都是赵景巍?
小叔再次点烟:倒是知道,但这事儿不赖我。他最皮,每次溜猫逗狗最后一个才回家,我故事刚讲完,他又来,我可不得撤了。
Q:好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赵景巍和柏溪的脑补,您怎么看?
小叔又双€€€€点烟:瞧见没,这香,俩小崽子供奉的,比其他老头子们多一倍不止,活着的时候谁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可见他们脑补对我是有好处的,要是有机会托梦,我愿意告诉他们,对,把我和晏承书锁死。
Q:所以对你来说,晏承书代表什么呢?
小叔终于放下了烟:金主吧。感谢金主让对长辈一视同仁的小崽子们特别优待我。我会给他加油的,希望他任务顺利。
肥:好的,感谢小叔的回答,希望以后不要有机会再见面了,拜拜小叔。
【以上无责任快问快答,谨慎食用,请勿带入主线】
【以及这个故事快完结了,我打算修文+捉虫,从今天开始搞,修完一次性替换,到时候看到的非更新时间出现更新的宝子不要惊慌,这个懒作者并没有更新新章节。会尽量不影响主线,看过前面的宝子不重刷也不影响,能衔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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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赵景巍想到了他第一次见到晏承书的场景。
那时他刚结束一场厮杀,身边围绕着弟兄们,满身戾气,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回头望去,一身被鲜血浸湿的白衣于奔腾的马匹中出现。
近了之后,那张脸被鲜血遮挡,看不清模样,唯独那双眼睛,饱含的悲怆浓郁到近乎实质。
他依稀记得那时他看到那个眼神时的想法。仿佛有什么最宝贵的东西在那人面前被打碎,而他无法挽回,不能挽回,只能绝望地看着一切发生。
后来赵景巍曾多次回忆起那一幕。
不解疑惑全被解开。
原来是,想到战死沙场的小叔了啊。
第一次经历残酷的战场厮杀,那些鲜血浇灌在身上,不啻于小叔在他眼前死去的画面重演。
后来转变为惊喜,或许也是因为看到自己和小叔相似的面容。
整个家族里,他和小叔的长相是最相似的。
所以那些情绪,全都是因为小叔。
*
赵景巍将晏承书放在床上后,和柏溪缓缓往外走。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两人一路走到御花园,不一会儿,周喜便拿了酒过来。
有酒之后,两个情绪无处宣泄的男人话匣子便打开了。
“我当日将他箍在马前,让他直面厮杀,原本想着,要是能有谁趁机给他一刀也挺痛快。”柏溪狠狠灌了一口酒:“我真该死啊。”
赵景巍也大口吞咽苦酒:“他为镇远军做了那么多,我发兵匈奴的时候,却从未想过他的安危,任由他自生自灭,还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我们引走守卫,我算个什么东西。”
“你将他带回宫,让他安心静养,我却主动前去挑衅,扰他安宁,我有罪。”
“囚禁他的自由,让他那样的人困于这样渺小的地方,我又何尝无罪。”赵景巍只觉得眼眶滚烫:“我让军医医治他他的时候,你跟我说他是为了活命才卖力救我……”
“可你不知道,他从未这样做过。”
柏溪黯然道:“我现在明白了,他不屑做这些……”
“不,你不明白。”赵景巍打断他的话:“从我救下他开始,他躺在马车里昏迷不醒时,军医便跟我说他没有求生意志。再后来回到宫里,那么多太医守在他身边,我还是好几次差点失去他€€€€这还远远不止。”
“等他醒来之后,稍有不注意,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自尽,送去的药再也不肯喝一口。为了让他活下来,我让太医在他药里加了安神药,强行给他灌进去,让他继续沉睡,在睡梦中休养身体。我刚刚抱他,他还没有闻太师那个十来岁的孙儿重……”
赵景巍掩面说出那句让他自己都胆战心惊的话:“他从未想过活下来,他是想死的。”
这句话将柏溪震慑在原地,他不期然想起晏承书在廊下的背影,那样孤独单薄,似要羽化登仙:“他……”
没顶的羞愧几乎将柏溪压垮:“我不该肆意揣测他……”
羞愧的又何止他一人,赵景巍颓然:“我才是,仗着他对小叔的留恋,肆无忌惮做着伤害他的事的人。哪怕这样,他也没有生气,而是趁机教会我怎么治理这个国家。”
又是几坛酒下去,两人彻底喝醉。
被理智压抑的不甘又飞速发酵,赵景巍撑着石桌,声音已经彻底醉了,人摇摇晃晃:“小叔那么老,大他七岁,还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了岐远,他对小叔的感情总不至于是我想的那种……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他说着就要起身,踉跄了半步,摔倒在地上。
周喜在远处看到了,急得火急火燎,偏偏又被勒令不准随便过去,只能寄希望于柏溪能扶一扶他们尊贵的帝王。
谁知道下一秒他就惊悚地看到柏溪猛踹了赵景巍一脚。
周喜吓得都要跪了,柏溪气得发抖,大逆不道地伸手指着赵景巍鼻尖:“你竟敢肖想他!”
这一刻没有帝王和臣民,只有两个失意的酒疯子。
赵景巍费力翻身仰望星空,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柏溪,承认吧,你不无辜。你看他的眼神,谁也不是瞎子。就连康宇……”
赵景巍戛然而止:“我放不开手,柏溪你也一样。”
待天明,勤政数月的赵景巍第一次没有上早朝。
两人洗去一身酒气,一同到了晏承书的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