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四个郡由其他大人负责。”
“当时广安郡上下遭灾,粮食全都被冲走了,浮尸蔽川却没有人有力气下去打捞。我带着剩下的百姓在山里乞食,好不容易收到粮食来了的消息,我连忙带着人赶来城门,亲眼看着粮食卸车。”
说到这里,张岩突然擦了擦眼角,声音更加瓮:“我喜气洋洋分发粮食,等拆开麻袋,看到的却是被狠狠糟蹋过的米粮,被污水浸泡、混合泥沙和分辨不出的野草,我失去理智,还和送粮食来的大人们还起了冲突。”
“是丞相没有和我们一般见识,还愿意留人帮我们布粥。”
张岩说到这里的时候,坚实雄壮的背微微塌下:“我那时暗恨丞相贪污粮食,竟然恬不知耻写下状书,准备上京状告丞相。”
“要不是、要不是……”,张岩情到深处,泪水潸然落下:“要不是其他受灾的郡传来消息向我们求粮,或许我至今还没有明白过来丞相当初的良苦用心!”
“救济粮从朝廷到我们这些偏远的地方,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那些好的、次一点的粮食,到我们这儿的时候且不说能留下几成,能不能及时送到都是个问题。”
“隔壁郦州由曹大人划拨粮食,两月过去,粮食杳无音讯,饿殍载道,不得已厚着老脸找我问询,我们才后知后觉见识到晏丞相的智谋。”
“贪官们看不上这些乌糟的粮食,没人会拦,甚至怕它们臭了、烂了,影响到自己,放行得很快。”
“短短几日,这些粮食就到了我们手里。”
“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一口饭都吃不上的灾民才不会计较米饭是不是干净。能活命,郦州人连观音土都吃了,我们却还能带着那些被浸泡过的粮食去郦州支援。”
张岩几次抹泪:“我当郡守时间不长,却自命不凡,抨击丞相之时却从未动过脑子,写下状纸被人偷走,险些害了丞相。丞相迄今未曾追究我过错,但我不能不知错、不感恩。”
张岩真情实感为当初自己谩骂过晏承书感到抱歉,说得越多,越感觉难过:“京城污蔑丞相贪污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这件事与我脱不了关系,我实在是万分悔恨。分明是大恩大德,却被我短视扭曲。穆大人此行不论要我配合什么,但凡丞相需要,我都在所不辞。”
两人跑马的速度很快,张岩讲了许多,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在穆阳身上。
他不知道,原来贪污的真相是这样。
他痛恨,却无法指责张岩当初对晏承书的谩骂。
因为他和张岩没有任何区别。
他又何尝不是因为种种传言,将晏承书视为国之大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他们所有人都错了。
晏承书所作所为前无来者,一群井底之蛙妄图用自己的眼光来看待他那样一位高瞻远瞩之人,何其可笑。
他无法想象,晏承书独自前行,走在一条没有人理解的道路上,究竟背负了多少孤独。
他抱着怎样的决心,才会任由别人辱骂不倒下,坚定不移朝着自己的目标走。
他几次三番被他所保护的人背叛,可曾难过?
来之前他便早已知道晏承书的好,但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晏承书的好从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八年心血。
用八年时间,将被先帝弄得一团乱麻的齐国重新梳理,他拖着病体,没时间为自己正名,便抱着自毁的念头,抱着世间污浊同归于尽。
穆阳内心勾画晏承书站立于书房,殚精竭虑为百姓谋划的模样。
太孤独了……太孤独了……
齐烨有江山,他有家人,唯独晏承书,与全天下背道而驰,他只有一身的伤。
到现在,他连生命都要失去了。
他想起离开前,晏承书坐在床边,裹着狐裘,透过窗户方向目送他远去的模样。
那时他评价晏承书,通身气息淡然,并不像是送别,只是单纯看人走远而已。
现在才知道,他评价得有多自以为是和一针见血。
晏承书二十八岁,他人生中本该最为璀璨和肆意的八年,每一天都和那天没有区别。
无所奢求,目送所有人走远。
他身在家中,却如浮萍,无以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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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张岩讲述晏承书的时候尚且潸然泪下, 亲眼目睹晏承书吐血倒下的穆阳只会比他更加痛苦。
晏承书喝下的醉生梦死,是他亲自让人寻找来的毒酒。
彼时他和齐烨抱着无穷无尽的恶意, 势必要让晏承书以最痛苦的方式死亡。
现在他亲手埋下的恶果开始反噬, 那疼痛不及晏承书所经历的万分之一,便已经让他难以呼吸。
他无法追问更多细节,随着马蹄奔腾的声音,他很快就到了塘堰所在地。
广安郡山多路崎岖, 水势险峻亦不遑多让, 偌大长河翻涌奔腾, 昏黄的河水呼啸嘶吼, 气势磅礴。
在这样恐怖湍急的河水里,一连串的精壮汉子身上绑着粗绳, 在水里劳作。
他们表情麻木, 从岸上人手上接过石块,机械地完成运石任务。
在河水正中心,已经搭起来了一个完全由石头堆出来的小岛。
岸边站了好几个拿着鞭子的人,左右巡视,一旦发现有谁敢偷懒,当场就是一鞭子下去。
被抽中的人前一秒还有些恹恹,下一秒就重新抱起石块朝中间送。
这样的一幕发生在好几处地方。
和穆阳想象中根本没几个人修建塘堰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这里热火朝天,做活儿的人很多。
那些石头被传过去, 固定在中间的小岛上, 一点一点往外蔓延。
穆阳指着中心小岛,回头问张岩:“这样的规模, 是修了多久之后才有的?”
张岩憨厚一笑:“别看现在速度快了, 早些时候没找着规律, 放下去的石头全被冲走,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许久,硬生生让人扶着石头,花了两年多才有的现在这样子呢。”
穆阳暗暗计算了一下按照图纸做工所需的时间,现在这样的效率还远远不够。
他来得正是时候,水中的汉子们运送完手里的石块,便由看管指挥着,一个个拉着绳子慢慢淌着水往回走。
绳子另一端系在岸边巨石上,能尽可能保证他们不被河水冲走。
前方不远处发放饭食的棚子已经开始翻滚着水汽,伙夫拿着大盆往外盛东西,想来应该是要到吃饭的时间了。
水下的汉子一个接一个从水里撑着身体爬上来,他们在腰部前后绑了两块木板缓冲麻绳拉力,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精装的胳膊和背部,穆阳这时候才看清他们身上的样子。
不少人身上都有鞭痕,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显然是被在岸边盯守的人打的。
穆阳不动声色走过去,看着他们在看守的注视下,乖顺地将身上麻绳和木板放在岸边,排成一队,前往发放饭食的地方等着放饭。
他站在队伍边,能清晰看见那些人面上麻木的表情,没有任何人搭理他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只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望着前方的饭棚,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陆陆续续有人捧着食物出来,穆阳看着他们碗里,竟然是一颗颗从未见过的黄褐色果子。
那果子外面是一层黄褐色的皮,有的地方破开了,露出里面黄色果肉,看起来有些粉感,气味特殊,是他从未见过的食物。
见穆阳的视线在那碗里多停留了一下,张岩走过来,还是那张憨厚的笑脸,跟穆阳解释:“我们就叫它土豆,吃起来涩、苦,有点土腥味,还麻舌头。是早几年前,丞相派人西下后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粮食。”
“这东西长出来圆圆的,一种一窝,产量高,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好烹饪,往水里一扔,煮好就能吃。虽然味道一般,但很能饱腹,吃一碗能顶大半天。您别看他们吃这些,我们附近所有州郡,但凡受灾了没粮食的时候,所有百姓都靠吃这个度日。近几年我们虽然也年年受灾,但已经好些时间不靠京城赈灾了……”
如果晏承书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被人捧在碗里的黄褐色果子虽然换了个时空,但阴差阳错在这里也被人称为土豆。
就是烹饪方式太惨烈,水煮土豆,暴殄天物。
当然这是题外话。
穆阳此时想起来的,是晏承书多如繁星的罪名中,其中一项€€€€好大喜功,挥霍国库钱粮,造船下西洋,劳民伤财,一无所获。
下西洋之事后来不了了之,朝中不少人都觉得,那几艘巨轮里的物资都已经入了晏承书私人腰包。
原来是来了这里。
无法从贪官方向入手解决贪污,所以他让人去西洋寻找新粮,让受灾地区能自给自足。
穆阳心里早就已经信任晏承书,许多事情他并不打算深入追求答案,只要知道晏承书没有贪污就好。
直到真相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摆在眼前,他才知道,原来被埋没的真相从来不只是晏承书是个好人这样一句浅薄的话。
那句话掩藏在最深处的,是晏承书璀璨的智慧,和长远的目光。
穆阳好久才重新收拾好情绪,继续观察之前就存下的疑惑。
在张岩口中,这些土豆他们平时是不爱吃的,只有受灾严重的时候没别的吃的,才会吃这个。
所以这东西不好入口。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将这些东西当成修建塘堰的劳工的主要粮食。
这不应该。
劳工们现在做的事完全就是拿着命在拼未来,这湍急水流暗涌丛生,或许还卷着看不见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让人送命。
短短一根麻绳,根本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平安活下来。
他们在为广安郡付出汗水和鲜血,郡守就给他们吃这些?
穆阳从边关回来,他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军饷送到,缺斤少两一团乱麻,他尚且愤慨,这些劳工心底对晏承书得有多恨?
他走到发放食物那边,被盛起来的土豆堆了一个小山起来,煮土豆的水还放在一旁没有人动。
穆阳亲眼所见,那简直就是一锅泥水。
他伸手从小山堆里拿了一颗起来,不顾张岩劝阻的表情,将土豆拿在嘴里啃了一口。
一股土腥味率先充斥味蕾,接着才是食物本身特殊的味道,再然后是麻。乱七八糟的怪味,要不是知道这些人一直吃这个,他甚至怀疑这究竟是不是食物。
穆阳微微皱眉,看着那些捧着碗埋头苦吃的人:“他们就吃这些?”
张岩面上憨厚的笑容第一次落下来,狐疑地看着穆阳,不复之前和善:“大人不会是对他们心软吧?”
“这些可都是黑风寨的山贼土匪,一个个杀人如麻,要不是丞相派人剿匪,他们现在还在杀人呢!能有一口吃的不错了!”
穆阳捏着土豆的手陡然收缩,抬头看着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他们竟然就是被晏承书藏匿了的山贼!
他和齐烨百思不得其解,没有拿走充私兵,也没有泄愤杀人,数千人的山贼说不见就不见。
他们原来竟然都是到了这些地方!
晏承书被人强行冠上的罪名再次被洗清了一项€€€€他并没有劳民,他只是将山贼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