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不大,是两人间,但旁边没有住人,因此勉强还算宽敞。
“爷爷。”晏秋推门走了进去。
傅老爷子似乎有些困了,正坐在那里打盹,听见晏秋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向门口处望了过来。
“小秋来了。”傅老爷子看见他,立刻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集合一般,立刻堆积在了一起,看起来更加和蔼可亲。
“嗯。”晏秋说着,放下给傅老爷子买的补品,朝他走了过来。
傅老太太听见动静也醒了,她似乎还不能动,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苍白的手背无力垂在身侧,手背上一片青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晏秋转头看向她,她也正望着晏秋,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只是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嘴里含含糊糊的,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傅老爷子见他望着傅老太太,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送来得还算及时,命是保住了,但她年纪大了,因此很多伤害都是无法恢复的,医生说,今后的日子怕是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晏秋和傅老太太之间有矛盾,但爷爷和她没有,他们之间甚至还有几十年的相濡以沫。
因此晏秋知道爷爷对于这个结果肯定难以接受,于是安慰他道:“现在医疗这么发达,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但愿吧。”傅老爷子回道。
“唔啊……唔啊嗬……”傅老太太依旧躺在在病床上目不转睛望着他,喉咙呼哧呼哧,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嘴巴半歪着,不时就有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渗进旁边的枕头里。
傅老爷子见状,连忙找了条手帕替她擦拭干净。
“您要一直这样照顾下去吗?”晏秋问道。
傅老爷子闻言,垂眸看了傅老太太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一般说道:“少来夫妻老来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其实就是相互陪伴,谁也没办法丢下谁了。”
晏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病床上的傅老太太。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上一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车子缓缓驶进老宅,他兴奋而又小心地望向车窗外。
他以为傅家已经足够豪华,没想到老宅竟然更胜一筹。
他们下了车,院子正中间的庭院喷泉在空中排成整齐的水线,映着头顶明媚的阳光,似乎可以看见五彩斑斓的彩虹挂着蓝天。
晏秋还没来得及多看,训练有素的佣人就已经为他们推开了别墅的大门。
脚下的地毯柔软得像一团团棉花,似乎每一步都能深深陷在里面。
晏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随着他们一步步向前。
直到在客厅停下,然后就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和蔼的老人,正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这应该就是爷爷。
正当他想要寻找奶奶在哪儿时,就听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哒、哒、哒……”
来人穿着高跟鞋,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
晏秋抬起头来,因为角度问题,他先看到了一双纯白色的绒面高跟鞋。
跟很高,鞋头微尖,鞋面上坠着一颗珍珠,圆润而饱满。
接着是一尾豆绿色的旗袍裙摆,裙摆很长,直至脚踝处。
上面绣着他认不出名字的花朵,随着来人的动作一步一摇曳。
那双高跟鞋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悠悠地走到他们面前,在沙发前停住。
接着,一道目光突然探了过来。
晏秋抬起头来,他以为这样的打扮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头黑白掺杂的秀发高高盘在脑后,脖子上戴着一串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珍珠项链,目光高高在上且肆无忌惮。
看得仿佛不是晏秋,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晏秋看见她坐的位置,便猜到这应该就是奶奶。
刚准备开口,没想到她却微微皱着眉头在他和傅霜迟之间来回转了几转,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不满。
“差远了。”
像是成名已久的名厨,毫不在意地点评着一道不入流的菜。
或许是上一世第一次见面时她给晏秋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因此一时之间晏秋还是很难将面前这个嘴歪眼斜,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连话也说不清楚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爱恨比他与傅家的人要淡得多,因此晏秋心底也生不出什么喜悦的情绪。
只是想到以前还是会有些感慨。
原本最爱体面的人,临到老却最不体面。
傅建庭和陆软随时都会来,因此晏秋并没有呆太久便离开。
他按下电梯键,电梯正好上来。
晏秋拿出手机,正准备问问黎郅师父的情况,然而刚按下拨通键,就听一道难以置信的女声突然传来,“小秋?”
晏秋听到这个声音,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一抬头果然是陆软,身后还跟着许久未见的傅建庭。
其实距离上次见面也不过几个月而已,他们却又老了许多。
头上白发已经快要盖过黑发,看起来竟然比傅老爷子还要憔悴上许多。
“小秋,你怎么来了?”陆软连忙出了电梯向他走了过来,似乎想要拦住他,但一对上他的眼神,还是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晏秋根本没空理她,看了她一眼便低头看向手机。
上面一直显示着正在连接,黎郅正在忙吗?
虽然知道可能是在忙,但不知为何,晏秋心底还是闪过一丝不安。
他的电话黎郅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没有打通的情况。
不过虽然有些疑惑,晏秋也没有继续再打。
说不定就是在忙,总打过去万一打扰了他?反正等黎郅忙完了,总会给他打回来的。
“小秋?”陆软见他一直低头看着手机,有些尴尬地问道,“你现在在忙吗?”
晏秋闻言把手机放进兜里,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她,毫不客气地问道:“和你有关系吗?”
说完,便越过他们重新按了下电梯。
电梯还在继续向上,他得等到电梯下来才能坐上去。
傅建庭似乎也想和他说些什么,但看着他冷漠的模样,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软已经习惯了他的横眉冷对,走过来继续说着,“已经快中午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妈妈亲手给你做好不好?”
晏秋闻言转头看向她,实在不明白陆软到底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觉得他们的关系还能挽回?
为什么总喜欢说一些没有意义话,做这种只能感动自己的事情?
于是有些厌烦地对她回道:“陆软,我早就过了一顿饭就能哄好的年纪了。”
以前在傅家的时候,为了维持表面和谐晏秋还会叫她一声,“妈”
后来搬出来后就再也没叫过,也会下意识避开这个称呼。
只是今天他心思都在黎郅没接的那通电话上,急着离开,因此没注意,竟然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晏秋还是第一次这样对她直呼其名,因此不仅是陆软,傅建庭也是一脸震惊地看向他,两人同时僵在了原地。
“你喊我什么?”陆软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向后倒去。
晏秋其实也愣了一瞬,但话已经出口,自然收不回去。
一旁的傅建庭也有些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然后对着晏秋厉声喝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母亲!”
“母亲?”晏秋本来已经想着要不走楼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听到这句话,迈开的步子不由停了下来,转头对着他们说道:“这话说得可笑。”
晏秋说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幅画面,有上一世生日宴上他们全家人站在一起的合照,有雪场大火中被独自留下的自己,还有病入膏肓之际得知的真相。
于是他看向陆软,一字一句,满是疑惑地问道:“你凭什么担得上一句母亲?你和爱傅霜迟一样爱过我吗?我生病的时候你心疼过我吗?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你在乎过我吗?”
“在我最需要时从未见过你的身影,事到如今,你却突然想起来你是我母亲,你自己不觉得讽刺吗?”
晏秋一边说一边向他们走去,一个个问题像是尖锐的刀,一下又一下地扎进他们的心里。
陆软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放在审判台上,所有的过往都在一一审判着她。
其中最为锐利的就是晏秋的目光,因此陆软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一边无措地摇头一边逃避一般向后退去。
直到撞上身后的墙壁,避无可避。
晏秋见状也停了下来,垂眸看着她,声音中的讥讽几乎要将她压垮,“你让我叫你母亲,可是你担得起这两个字吗?”
陆软听到这儿,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然倒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她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猛地抬起手捂住耳朵,神情突然开始变换,痛苦和疯癫交错,一边摇头一边张着嘴,似乎有什么想要冲出喉咙,却发出不半分声音。
一旁的傅建庭见状便知道她又要发病了,连忙走了过来,一边示意晏秋赶快离开,一边想要抱住她,让她冷静下来。
晏秋看着陆软的情况,也不想再继续刺激她,恰好此时电梯刚好下来,“叮”得一声后,电梯门缓缓打开。
晏秋转身向电梯走去。
然而陆软见状却突然甩开傅建庭,向晏秋跑了过来。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晏秋身后,细长的手指紧紧拽住了他,仿佛冲破了结界一般,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一边痛苦地尖叫哭泣,一边拉着晏秋苦苦哀求,“小秋,你别走,跟妈妈回家,妈妈错了,妈妈今后一定爱你,妈妈只剩下你了。”
晏秋伸手想要拽开她,然而陆软疯了一般,死死拽着他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放手。
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了,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电梯门敞开着,里面的人好奇地探着头看着这场闹剧。
晏秋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听着她嘴里疯疯癫癫的胡话。
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晏秋这才终于厌烦了一般打断了陆软的话。
“放开!”
然而陆软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他说道:“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和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只有你了,妈妈只有你了……”
“够了。”晏秋无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