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好耳力,流云姑娘的蕉叶琴乃是家传至宝,轻易不动。今日知王爷必为知音,才请得这张琴的清音出世。”
楼夜锋耳边听得两个人讨论琴的优劣和琴曲中的种种奥妙,不由得有些心中闷闷。他哪里知道这老侯爷全然外行不懂琴,先前上来介绍曲子便错了,而裴年钰亦不过是随口敷衍。
他低着头看着主人玉指中捏着的茶盏,缓慢而优雅地轻轻转动着,心中思忖着果然这些才是让主人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吧。
随后他又想到先前几年主人在王府里闭门不出的日子,每日作画弹琴,他只在暗处静静守着。那时候他亦分毫不懂这些,却也心中平稳,不曾因此起什么波澜。
今日却……
楼夜锋隐晦地看了一眼屏风之后曼妙的身姿,竟不知不觉出神了片刻。弹琴什么的……属下当真是和主人都聊不上。
裴年钰思忖片刻,忽道:
“我听得这位流云姑娘的曲子中,有几处琴中技法却不似江南风尚,倒与前些年的范大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屏风之后的女子自然听得这边的谈话声,手下的指法忽然顿滞一瞬,曲子便错了数拍,不过又很快遮掩过去。其余人皆未听出来,裴年钰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诧异地看向那屏风。
范大家乃几十年的探花,然而入翰林几年之后厌恶官场,便辞官隐退。在京郊的山中建了一处庄子,每日只与友人弹琴饮酒,后技艺愈加精深,乃是琴坛之魁首。
裴年钰当皇子时他已经人至花甲之年,曾请得他为教授先生。除经义外,裴年钰反而更慕范大家的琴技,便潜心学了数年,说是范大家的关门弟子也不为过。
只不过这范大家一直在京城生活,这流云姑娘的曲中技法带得几分范师痕迹,虽极浅淡,却是特异无二的。
可这流云姑娘不是江南人么?
先前裴年钰知道这女子不过是养来送人的扬州瘦马,因此琴技精湛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横竖这些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之类的技巧,都是由豢养之人专门培训的。
这些个瘦马每日里不做别的,只填鸭式地学习这些娱乐他人的技艺,哪还有学不会的?一天好几个时辰地搭上去,自然琴技精湛。
是以他便没有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这会子见这流云姑娘的反应,竟似乎真的是与范大家有什么牵扯一般,便终于忍不住抬头仔细观察屏风之后的身影了。
这一看才发觉,屏风后的那流云姑娘,虽是女子之身,身姿却并无弱柳扶风的柔弱之感。抚琴的动作颇为大方,举手投足之间竟有三分文雅,七分英气。
裴年钰心下惊疑不定,这般气度,当真非那些养来以色事人以艺娱人的一般瘦马可比了。
€€€€难不成真的和范大家有关系?
可范大家的弟子又如何会流落到这般地步?
…………………
裴年钰此刻只一门心思想探究一番,旁边的楼夜锋只见得主人入神而专注的眼神,盯着那流云姑娘眉目微动,心中直接“咚”地一声闷响。
主人……主人……难道说……?
若主人与这流云姑娘当真有师兄妹之缘分,再加上这流云姑娘琴技似乎深得主人喜爱,岂不是……
楼夜锋躬身侍立在身侧,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耳畔行云流水的琴声丝丝缕缕不绝。又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丝毫不解风情的影卫,一时只觉胸口闷痛,无法言说。
先前那么多年,他心中对主人的情意虽深,却藏得好好的。他还道是自己守住了影卫本心,定力了得。
然而今日方知,那不过是因为主人身负桃花蛊,不得近女色之故!
是了,主人桃花蛊已解,自然可以赏得这世间万千风姿。
楼夜锋闭目片刻,手指不由得紧紧地掐进了掌心。
偏在此时,裴年钰茶盏中茶汤见底,便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楼夜锋欲待提壶斟茶,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厉害。
他心神已乱,此时越想平静下来越不得,裴年钰听得耳边紊乱的气息,蓦然回神,转头往旁边看去。
却正见到他家夜锋那双隐隐颤抖的手,眉间涩意难言。
裴年钰心中骤然一痛,暗道不好。
他似乎……玩过火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端坐堂前,任由他家夜锋一边服侍他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裴年钰忽然愧疚起来,刚想出声准备离席。谁知楼夜锋见主人盯着他,本就神思不属的他还以为主人看出来了他的慌乱和那些隐隐生妒的心思,手下一颤,竟而将壶嘴碰倒了茶盏。
伴随着茶盏碎裂之声,热水瞬间流了一桌子。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流云姑娘的琴声亦停了下来。
楼夜锋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事到临头,楼夜锋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他以王爷随侍的身份跟进来,却出了如此的岔子。他见老侯爷几人皆诧异地看着自己,知道现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落了王爷的面子。
于是楼夜锋反应飞快地跪了下来:
“属下手脚愚笨,请主人责罚。”
裴年钰脸黑了个彻底,将随手的扇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
周围几人心中皆颤了几颤。
楼夜锋低头不敢看主人,亦以为主人是生气了,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只等主人发作。
裴年钰一瞬间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当然知道楼夜锋的意思,可……他生气的偏偏是楼夜锋的这个意思。
裴年钰当然不会真的发作他,只不过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拉起来亲亲抱抱安慰之,只好语气平静地道:
“……无妨,起来吧。”
“…是。”
旁边的老侯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是连忙打圆场:
“习武之人不惯于端茶倒水的活计,也是常事,王爷不必介怀……”
而经此一遭,裴年钰已经无心再坐下去了,只想赶紧回去好好安慰一番他家的夜锋。于是便语气有些生硬地道:
“本王衣服有些沾湿,便不久坐了,瑞泉所说之事,本王会给陛下如实回复的。”
说罢一撩衣袍,便欲待直接起身。
“这……”
裴年钰告辞得突兀,老侯爷显然摸不着头脑,不过自然不能强行留王爷继续在这。
且王爷已经留了口信说会把事情跟陛下说的,那此次邀约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于是老侯爷只好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礼,道:
“是,下官恭送王爷。”
随后转头向着屏风之内:
“流云姑娘,还不出来与王爷行礼?”
裴年钰心下焦急,不由得眉头微皱,隐隐有些厌烦之意了:
“不必,本王这便………”
话音未落,只见那流云姑娘从屏风之后莲步轻移转了出来。
裴年钰掠了一眼,声音却戛然而止。
这流云姑娘……
裴年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身边那人。
而楼夜锋的目光之中,亦是同样的惊讶之色。
第133章
133.飞霜旧剑故人留
裴年钰看着那流云姑娘, 容貌清丽秀美却并无风流婉转之意,眉间疏淡有致。配上那一袭水碧色的罗裙,竟是颇有书卷气息。
除了眼神中略微沉寂的淡漠之色以外, 其他的确是很合他审美。
倒当真是个人物,难怪承恩侯府费这老大的劲找来这般的女子。恐也是想到若非有才气的女子,一般花花草草难以入得王爷眼。
然而这些都并非重点, 重点是这姑娘长得实在是有些像……
尤其是眉眼这部分,颇有棱角的一字峰眉,再配上她眼中的略微冷色,委实和那人的气质一模一样。
而身边的楼夜锋眼中亦是同样的愕然之色, 显然也是看出来了这一点。
这下他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好略微有些急促地对那侯爷道:
“不知可否屏退众人, 本王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问这位流云姑娘。”
那老侯爷和瑞泉两人眼中皆是讶色, 没想到这流云姑娘一露面, 居然靠这张脸一下子吸引住了王爷。
他们还道是王爷看上了美色,当然是惊喜万分, 连忙带着众人迅速退了个干净。只盼着王爷多聊几句,让这流云姑娘把王爷的心思拴住才好。
………………
一时间水榭中只剩了裴楼二人和这流云姑娘。裴年钰看了看周遭,三面都是开阔的水面,另一面也是距离很远才有假山花木, 想来应该没有隔墙有耳之忧。
裴年钰以目询问身边那人, 而楼夜锋自然非常有默契地低声道:
“属下听过了, 没有旁的人。咱们的影卫也在附近,不会把人放过来的。”
“那就好。”
那边流云姑娘方才被裴年钰单独留下的时候还有些惶恐,不过此时见了裴年钰对那身边黑衣护卫的熟稔作态, 眉间不由得微微一动, 略抬眼看了看他们。
裴年钰转头看了看她, 刚想问什么,只不过想到方才楼夜锋看见自己听她弹琴还醋着,生怕再误会下去。于是他干脆有些抱歉地对着流云姑娘先说了句“姑娘稍待片刻”,之后反而转过头来对楼夜锋解释道:
“夜锋,方才你……对不起,方才我是在想事情所以可能有些入迷了。我没想到你……你打碎个茶盏算什么了,如何、如何就非得在他们那些人面前跪我?”
裴年钰微微仰头看着楼夜锋,说的有些焦急,语气中竟而磕磕巴巴的,仿佛生怕楼夜锋不信一般。
楼夜锋见主人这般急着解释,忽然便心下一松,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方才……是属下不小心,主人您不生气便好。”
他没敢说是因为自己打翻了醋坛子而失态的,但裴年钰先前已经将他颤抖的手指收入眼中,如何不知怎么回事,更何况这还是他故意的。
于是他抿嘴笑了笑,伸出手来捏了捏楼夜锋有些发红的耳朵:
“我就知道夜锋你看我喝花酒会不乐意…!”
“属下不敢!主人您……”
楼夜锋说着把目光偏了出去,语气神态无一不恭敬,然而却依旧叫裴年钰听出来一丝极浅极浅的赌气:
“您随便听谁的琴便是,与属下无半分干系。”
看着楼夜锋这般别扭,裴年钰心下却极是受用。忍不住踮起脚来,旁若无人地轻轻在他脸颊送了一吻,而楼夜锋则是惊惶地看向旁边的流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