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给过我命令。属下……不知主人是否还愿意信我,但那时属下已心服于您,即便他们下令,属下亦不会遵从。”
“但陈家抄家时,你去救出了陈家的幼女遗孤。”
林寒没有否认:
“属下有罪。”
“你既说不是陈家的命令,那你救她,可是对陈家有眷恋之情?”
“……幼子无辜,不该为陈家之孽殒命。”
裴年晟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不算意外:
“我知道了。那她现在在哪?”
林寒霍然抬头,忽又拜服下去,哀求到:
“主人……!一切罪皆在属下,那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
裴年晟叹了口气,觉得林寒是因为身份暴露,才变得如此惶恐:
“林寒,你觉得我是不分是非之人么?我只是想问问她的下落是否安全。”
“是,属下多虑了。她在南阳城外的一个村子里,我交给了曾经认识的一户农家夫妇。”
“如此就可,以后也不必将身世告诉她了,没什么好处。”
裴年晟将自己想问的所有细节都问完,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你衣服上这个……是怎么划的?”
林寒忽然全身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年晟。
“嗯?怎么?”
“是……裕王殿下,殿下难道没有告诉您……”
“告诉我什么?”
林寒喉头哽了一下,他已无从猜测王爷的意图。然而事到临头,亲口告诉主人这个最残忍的真相,却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王爷身上的桃花蛊,是我所下。那是我正式成为影卫后的……第一个任务。”
“……你说什么?”
裴年晟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半晌之后,他突然把林寒推开,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是你……是你?为什么哥哥没告诉我?!”
为什么哥哥没有跟我说?
裴年晟脑中闪过今日哥哥跟他讲述时的表情,终于发现了端倪。
当然是为了他,当然是为了他!
因为哥哥不忍心破坏他们君臣之间,尚存的情义。
裴年晟想起哥哥今日虚弱的表情,和噩梦初醒的悲伤。
€€€€他的哥哥在初闻真相时该有多么崩溃和痛苦,那他的哥哥又是用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在他面前将这件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瞒了下来?
裴年晟一手扶住牢房的栏杆,忽然哽咽不能自语。
他以为他帝王之心已成,比他那个心性善良的哥哥要坚强得多。然而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比哥哥差得远。
哥,你竟能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么……
我裴年晟何德何能啊。
林寒虽亦震惊于裴年钰的忍耐,但他如何忍心看着主人这般痛苦,便道:
“……千万般错都在属下。主人拿我林寒的人头,去给裕王殿下一个交代吧。”
裴年晟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摇摇头:
“你……我今日来本是想放你出去,但现在……如何处置你,需要看哥哥的意思。”
“林寒,我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年哥哥在被立为太子前后,我们追查最初桃花蛊是何人所下,你那时都在旁看着对吧。虽并没有查到你身上,但处理的其他人可有无辜?”
“……没有。主人追查的蛊的来源是对的,他们是南疆世代炼蛊的其中一脉的族人。陈家两代前在江湖上的旁支与这一族有姻亲关系,他们负责给陈家输送药物和毒、蛊,以供贵妃和二皇子使用。而陈家许诺他们的是二皇子登基后,在南疆给他们的封地和自治之权。”
裴年晟的脸色冷了下来。
“第二个问题,我登基之后,楼夜锋曾有几个月去南疆寻找解蛊之法未果,后来才寻得前朝的内功秘术将蛊转移出来。我忽然想起一事,解蛊成功后我与你谈论此事,你似乎对这个秘术颇为了解……这秘术是你给他的?”
林寒怔了一下,震惊于主人如此惊人的记忆力。
“……不算是。属下只是在他偷偷来宫中翻阅典籍的那几天,把可能有用的几个功法,都放在了他常去的那个书架上罢了。”
“属下武学造诣不及楼夜锋,仅从书本,实在无从判断这几个秘法里哪个可能有效。楼夜锋选对解法,是他自己决断有魄力。”
裴年晟冷笑一声:
“但那时我问你怎么看此事,你对我说的可是€€€€楼夜锋胆大妄为,实在该死。”
林寒低头,不敢看主人:
“若属下直言楼夜锋做得好,岂不是不符属下平日作风。为了瞒下此事,便……”
“横竖楼夜锋是王爷的影卫,属下无论说什么,也碍不着他是生是死。”
裴年晟忽然自嘲道:
“那桃花蛊我们查来查去,你都在旁看着,我们甚至还以为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事,这简直…太可笑了!”
林寒无言以对。
裴年晟看着这个丧失了所有生气的人,有些心力交瘁。
“你这条命,现在已不属于你自己了,不准轻易自尽。”
“……是。”
说罢,他不再留只言片语,转身飞快离去。
……………………
裴年晟抱着满腔复杂的情绪回了内书房,他沉思了许久许久,依旧不知该如何对待林寒。
同情,抑或愤怒,都有。
现下他体会到了跟哥哥一样的心情,然而更重要的是€€€€他该怎么面对他的哥哥?他自己的手下,给了他哥哥一刀,而他不久之前甚至还在同情林寒。
裴年晟叹了口气,提笔给哥哥写了个字条:
【哥,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桃花蛊的事?若不是林寒自己告诉我了,哥你准备瞒我一辈子么?】
字迹凌乱,然而裴年晟已然管不了这么多了。
彼时在王府的裴年钰也喝了解药正在休养身体,接到字条之后,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楼夜锋。
楼夜锋捏着纸条,不置可否。
“主人您……准备怎么回?”
裴年钰摇摇头:
“我能怎么回,我难道要郑重其事地写上:小晟我都是为了你呀,为了不伤你二人之情故意瞒你的?岂不是有病。”
“就这么着吧,不回信就是了。”
楼夜锋又道:
“没想到林寒自己会说出来……难为他心狠手辣,竟还剩一点良心。”
€€€€这回轮到叹气的是裴年钰了。
许是见哥哥头一次不回信,裴年晟那边有些见慌。
隔了一天后,宫里又送了信来:
【哥哥准备如何处置林寒?是杀是放,抑或其他的惩罚,如今都在哥哥一句话,我必照做,千万不必顾念我。】
裴年钰又叹气。
“夜锋,你说小晟怎么这两天光送这种我没法回答的问题过来。我要是有主意,不早就跟他说了?”
无他,盖因这几天里,裴年钰也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致幻药的药性来得猛去得也猛,在喝了一天对症的解药之后已经完全不影响身体了。
所以最近的这两日,裴年钰的没精神完全是因为心情不佳。
林寒这事……如鲠在喉。裴年钰每每想起来就很不高兴,但他又没有真正想让对方立刻去死的念头,恨又恨不到这个程度。
裴年钰陷入如此左右两难的纠结,这几日便也没去点心铺,也没顾得上去教徒弟。只恹恹地窝在王府中,抱着楼夜锋贴贴寻找安慰。
“这纸条……也不回了吧。”
………………
接连两次没有收到哥哥的回信的裴年晟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不像哥哥,他向来不喜欢在一件事上一直悬而不决。
斟酌再三,他唤来一个影卫:
“去诏狱,让林寒沐浴清洗,给他换套干净衣服。让他把自己全都整利索了,然后带过来。”
“是。”
不多时,已收拾完的林寒被影卫带进了安静的上书房中。
林寒以为主人这番如此命令,是来宣布他的死期已到,他甚至感激主人能让他死得有体面些。
谁知到了上书房,裴年晟撂下了笔却道:
“你若该死,也不该是由我取你性命。我将把你送至哥哥那里去,你由他随意处置。我不会劝他杀你,也不会替你求情。”
“林寒,陈家救过你母子,你曾效力于陈家,这非你能所选。此一身份,我不怪你。”
“€€€€但你有另外的罪要去赎。待你去了王府,此后你是生是死,都由哥哥决定,我不再过问。”
裴年晟走下台阶,看着跪着的这人,想起这许多年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叹了一口气:
“王府的影卫在门外等着你,他们的看守任务结束了,会和你一起去王府。”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现在还尽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