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死在那场宫变中,为了保护我,身中数箭,战死了。”
“……抱歉。那之后有过怀念他么?”
“有时会的。他很好,帮了我很多。如果他跟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兄弟两个的话,他会活下来的。是我不好,连累他丧命了。”
裴年钰心道,我的影首差点死了,小晟的影首现下也快死了。
…………
裴年钰回涵秋阁的路上遇到了绛雪,他趁机抓过来,问了一样的问题。
然而绛雪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
“主人,属下从来没遇到过能伤害我、得罪我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打得过我……”
裴年钰怒:
“假如!我是说假如!”
绛雪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裴年钰泄气:
“……算了,我不该问你的。”
他发誓,把这种爱恨情仇的人生问题来问这个高中生年纪的小姑娘,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失败的决策。
…………
于是裴年钰转而去找了最擅长这种问题的连霄。
然而问完之后,连霄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主人……您那桃花蛊,不会就是林寒下的吧?”
裴年钰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你怎么猜出来的!”
连霄一摊手:
“之前我猜到主人中过这个桃花蛊,您自己也承认了。后来林寒出事,那药丸是我配的,他在诏狱是我看守的,现在又这般样子在府里……”
“猜不到才不正常吧。”
裴年钰佩服于他的老谋深算,只好承认了。
“既然如此……”
连霄拿过来他配药称重的小药称,形似天平。他随手抓了两把葛根块,放在两边。
“主人,这人之情感,虽不能以称衡量之,但终究有轻重之分。主人不若仔细思量,您对林寒,是旧日的情分更重,还是€€€€”
连霄把一边的葛根拿起来放到另一边,于是称的高低平衡反了过来。
“您这新仇旧恨更重呢?”
“若情分重,则原谅他也未尝不可。就像老楼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但您却从未想过要杀他吧。若情分不及仇恨的刻骨之痛,那么终究还是杀了才能解气。”
“属下言尽于此,多说便僭越了。”
裴年钰看着那天平,一脸若有所悟。
然而他从连霄那里出来才后知后觉:他好像说了一大堆道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
裴年钰最后找到的是何琰君。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谁知何琰君看着裴年钰,道:
“师父是不是想知道我对裴年祯怎么看?”
“确有此意。”
何琰君却竖起了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轻笑了一下:
“裴年祯……跟我可没有什么情分呀!我家哥哥一文一武,当年他和我的两位哥哥交好,想着以后共同辅佐他的江山大业。但他跟我何尝有过什么交情呢?”
裴年钰默然。
的确,裴年祯总是自认为跟何岐和他们的大哥有交情,就约等于跟何家关系好。但何家的妹子,可从来不在他认为的交情之内。
何琰君,可是不认她是被包括在“何家女眷”四个字里面的。
“你说得对,交情各论各的,是我想岔了。”
何琰君继续道:
“这第二点,我从来都不认为裴年祯算何家的仇人。所以主人这个问题,恐怕很难得到答案了。”
裴年钰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
何岐先前那些年,偷偷恨裴年祯恨成那个样子,他作为主人,其实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样是何家遭难,谁知何琰君却跟何岐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样。
“我能问问原因吗?”
何琰君嘴角依旧笑着,然而眼睛里的笑意却迅速褪去,一瞬间变得冰凉之极:
“很简单,下令抓我父兄下狱的、下令把我何家抄家灭门的、下令把府上女子卖为官奴的€€€€是裴年祯么?”
“不在乎我们何家上下所有人命的、想让爹爹和兄长不能活下去的€€€€到底是谁?”
“是他裴年祯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么?他手里有这个权力么?”
裴年钰一时失语,这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二人的心里。
“冤有头债有主。我何琰君当然有仇人,这仇人我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这人现下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皇陵中……”
裴年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话千万勿与他人说了。”
“琰君自然知道轻重,此话也只与师父说了,甚至不曾跟哥哥说过€€€€哥哥少时被先父教导忠君爱国,可从不敢这么想过。”
裴年钰默然片刻。
“我知道了。”
…………
所有人都问过后,裴年钰专程去了宫里一趟。他并不是去找裴年晟的,甚至专门避开了裴年晟平日处理政务时出入的宫殿。
他去拜访了一下曾经对他们有过养育之恩的庄太妃。
这位已经走过了风风雨雨,容貌清丽而富有智慧的妇人,只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
“钰儿,如今的你已不需委曲求全度日了,行事尽可遵从本心。”
“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让自己后悔。”
…………
从宫中回来后,裴年钰便坐在王府花园的静心湖边,思索着种种过往之事。
到得晚间,风渐寒,楼夜锋便寻了过来,给他系上一件披风。
“主人,林寒那边,连霄已给他服了药了,但他依然昏迷着,现下还没有醒。”
“这湖边风大,主人且避避吧。”
裴年钰把披风搂紧了些,随后握住了楼夜锋的手,运起轻功,落在了湖对岸的云月楼前。
这云月楼临湖而建,高七层,他握着楼夜锋,一层一层地走上去。
“我今日……只是在想一些问题。”
楼夜锋知道主人心中一直纠缠难解,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地听着。
“关于你师父,陈家,先帝……所有这些人。”
两人走到了云月楼的最高层,裴年钰以手撑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整个王府,乃至京城。
“我今日方想到,陈贵妃为什么当初选了林寒来给我下桃花蛊。”
“对没错,我一开始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无情,让林寒先种下了无可改变的前因,又让他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陈贵妃当时身边只有林寒一个影卫么?不见得吧。陈家有自己的影卫,她也可以用二皇子的影卫。可她偏偏用了林寒来下桃花蛊,为什么?”
“我想起当时在他的梦中看到的: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陈贵妃让原本就出生于陈家,但刚从影卫营出来的林寒,第一个任务就是对一个幼儿下手这样如此恶毒的事情。我今日方才想通她的目的€€€€”
“她不过是为了……试一试林寒是否还忠诚于陈家,试一试林寒是否还能无条件的服从他。”
楼夜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然。
“而结果她显然很满意,林寒依旧是一把不会心软的刀。再后来她想派林寒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他既已做过这样的事,此生他便自知绝无可能真正成为我的人,把柄握在陈家手中,便只可永远听命于陈家。”
“但最让我生气的是…”
裴年钰闭上了眼睛:
“我,一个出生时带着祥瑞的四皇子,仅仅因为这样,就能让陈贵妃如此警惕,早早地竖为敌人么?”
“事后也证明了,直到二皇子死,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二皇子造成什么像样的威胁。而陈贵妃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有威胁的可能性,就可以那样轻描淡写地……给别人下蛊,把别人的骨头打断重接!”
楼夜锋轻声呢喃:
“皇储之争,本就容不得半点风险。”
裴年钰冷笑了一声:
“没错,你说得对。这天下,谁不想要哪个位置所带来的权力呢。”
“这滋味可太美妙了啊。有了权力,就可以让人替自己去做恶事,说打断别人的骨头就能打断别人的骨头。甚至……这宫里的宫人,说打死谁就能打死谁,说灭别人满门,抬手间就能灰飞烟灭。”
“"他们"不关心一个影卫是不是不想做带着恶意的任务,"他们"也不关心一个影卫被打断骨头的时候有多么痛,"他们"不关心一个户部侍郎小官家的遗孤在看到家人皆亡的时候有多么无助。"他们"不关心一个年幼的皇子看到宫人被生生打死会不会自责,他们甚至不关心一个太子在看到友人遭难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他们不在乎。”
“除了那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楼夜锋看着他的主人,那如玉般温柔的面孔此时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锋利。
“但主人……您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