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话,萧岭思索了一阵,抵不过生病带来的疲倦与无力,再一次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沉,几次醒来,天方亮时便睁开眼,令人更衣梳洗。
萧岭换好朝服要出去时谢之容正好进来。
他身上带着天蒙蒙亮时特有的凉气,似乎也考虑到这点,谢之容刻意站得和很远。
他早上不知去了哪,穿的极简单利落,袖口都紧紧绑着,或许是为防碍事,未戴发冠,却将长发高高束起,随意地散在身后。
见惯了谢之容一丝不苟,这般随意自在的谢之容少见,萧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谢之容解释道:“臣去练剑。”
没想到萧岭病还没好还能这样早起来去上朝。
萧岭嗯了一声,鼻音很重,“那剑呢?”
谢之容坦然道:“刚刚丢了。”
谢之容所谓的剑只是御花园内随手折的树枝。
萧岭脚步一顿,并没有因为谢之容发和他说笑话而笑出来。
谢之容的剑到底在哪,他们二人都清楚,心照不宣。
萧岭上辇,昏沉沉地靠着,闭目吩咐许玑,“去府库寻一把好剑给谢之容送去。”
谢之容刚入宫的时候身边连个铁器都不能有,宫中人都生怕这位身手了得的谢世子伤及龙体。
直到今日,许玑还是这样觉得的,哪怕,许玑清楚,谢之容若是想,他昨日有无数个能对皇帝不利的机会。
“怎么了?”得不到许玑回答,萧岭恹恹睁开眼,黑沉沉的眼睛里含着倦意与郁气。
上朝可比开晨会累多了,至少不用五点起。
同样是人,谢之容起的比他还早,怎么谢之容练完剑回来还神采奕奕,他刚起来就这么萎靡不振?
萧岭痛定思痛,病好了一定要和谢之容学武,不求有所成就,至少能强身健体。
“……是。”
萧岭想了想,“给他两把。”
万一自己用得着呢?
许玑沉默一息,“是。”
英元宫内,萧岭疲倦地半阖着眼,静静听着下面大臣向他奏事。
他是身体不适,因而面色冷然,偏偏叫诸位大臣看了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触怒了皇帝。
今日小朝会的于萧岭而言可称一句浪费时间,他最近的行为太反常,诸位大臣摸不准皇帝的意图,自然不敢什么事都呈奏,只能拣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萧岭压抑着难受上朝,听到这些内容时难免带了几分火气,吓的众臣更不敢吭声。
这种怒气自从他不工作后已经很少能体会到了,区别只在于群臣比他的员工更害怕,因为后者最多被打回去重做,前者可能会因此没命。
唯一合谢之容心意的就是户部与吏部都已按皇帝的意思开始行事,因而萧岭同户部、吏部两位尚书说话时还算和颜悦色。
待诸事闭,萧岭倦倦往后一靠。
珠玉相撞作响,泠然动人。
便在这样优美清雅的声音中,皇帝冷冷地开口:“明日早朝时诸位爱卿若是再说和今日相似的话,便挂印请辞吧。”
倒没说赐死的话,可于诸臣而言,萧岭嘴里的挂印请辞和死是一个意思,或许是萧岭登基时间不长,朝臣们尚在壮年,朝廷重臣离开的庙堂的方式目前还只有被赐死,没有乞骸骨归乡。
一场朝会过后,众臣离开英元宫,太阳已升的很高,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颇让人觉得有种劫后余生的欣喜。
散朝之后,耿怀安同吏部尚书黎隽嵘感叹道:“陛下而今行事,愈发深不可测了。”说着,擦了擦脑门上冰凉一片的虚汗。
黎隽嵘微微一笑,并继续黎怀安的话,反而状似无意道:“先前我倒听说过那位谢世子的声名,先时不以为意,只当淮王爷在后面推波助澜,一朝谢世子简在帝心,方知名副其实,是我狭隘了。流水前波让后波,耿大人,我们这些老人快到让贤的时候了。”
耿怀安亦笑,眼中却殊无笑意,他倒想让人谏言后宫不能干政,可惜萧岭并不是个因为御史弹劾就能罢手的皇帝,他们的陛下面对臣子的异议从来都是€€€€看不惯你就去死。
耿怀安还不到四十,正是在仕途上一展抱负的大好年纪,他不想丢官,更不想死。
赵誉始终领先他们半步,神情淡淡地走着,仿佛根本没听到耿怀安与黎隽嵘的对谈。
“昔有杨妃盛宠,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淮王亦生得好儿子,不消苦学圣人之言、为臣之道,只一副好皮囊,便可于之中后宫搅弄风云,牵制前朝。”耿怀安叹笑,“可惜了,我的两个不孝子不过中人之姿,这样的好事,倒轮不上我了。”
耿怀安语中的讥讽之意谁人都听得出,赵誉皱了皱眉,脚步顿住。
耿怀安与黎隽嵘亦随着他停下,心下一惊。
皇帝夺了奉诏殿的权,他们料定赵誉会因此心怀不满,才敢在赵誉面前如此大胆。
赵誉偏头,淡淡道;“后宫之事乃是陛下家事,耿尚书,黎尚书,天子家事尔等议论不得,谨言慎行两位尚书若是学不会,本相倒是可以命人教上一教。”
丞相本就是百官之首,有约束百官之权,此言既出,说的耿、黎二人面色青白交织,垂首不敢言语,偏偏话音刚落,骤地响起一带笑的清朗话音,“舅舅说的极是,方才耿尚书还说谢世子不修身,现在看来,耿尚书的为臣之道学的也不如何,可惜尚书家两位公子中人之姿,尚书更是相貌平平,不然父子一道入宫还能彼此间有个照应岂不更好!”
如果说方才赵誉开口,耿怀安与黎隽嵘脸色还只吓得是白,随着那声音的主人开口,两人的脸色由白转红,显然是气极了,却不敢反驳,憋得难受。
说话的人大步走过来,他本就是少年人步伐轻快,离得又不远,耿黎二人只觉得一阵风似的,那少年人便到了眼前。
朝中如此年轻,又骄狂到了连六部尚书都能随意开口训斥的,除了留王萧岫再无他人。
留王站定,当空日头下,他容貌精致得几乎在发光,因为年纪尚小,五官很有几分雌雄莫辩,润泽朱唇开阖,吐出来的话却是与俊秀容貌毫不相符的辛辣。
“舅舅。”萧岫先同赵誉打了招呼,而后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两位尚书,目光好像卖货人在货摊上对着不值钱的小玩意挑挑拣拣似的,朱唇一翘,露出对甜软的酒窝来,正要再开口,赵誉已道:“两位尚书公事繁忙,不妨先回去。”
萧岫不满,却没当着自己舅舅的面再说什么,见两人忙不迭地快步走了,冷哼一声,“今日舅舅若不在,我非送他们到皇兄面前,给耿怀安个自荐枕席的机会,省得他眼馋心热的,尚未出宫,说话竟敢如此放肆。”
赵誉听他什么话都往外说,无奈地道:“涉世以何为先?”
萧岫跟上赵誉,随着他往外走,嘀咕道:“舅舅也别说我,那两位大人亦不曾做到。”
“什么?”
萧岫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慎言,慎言为先。”扫撒官道的宫人粗心,留了块小石头在路上,萧岫不老实,靴子尖一翘,把石头踢了出去,轱辘轱辘在青石板上滚出好远。
“舅舅,”在赵誉开口之前萧岫立马打断,“皇兄竟真宠爱谢之容,任由着谢氏干政?”
“谢氏干政,”赵誉重复这句话,道:“可是你亲眼所见?”
萧岫故意走的散漫,毫无仪态可言,但他长得漂亮,这些漫不经心,就成了别样的风流潇洒,“没有,只是朝中都这样说。”
赵誉偏头,柔声道:“阿岫何时学得人云亦云,舅舅竟一点都不知道。”
萧岫气得双颊都鼓起,正好两人走到了被踢飞的小石头那,萧岫一脚将石头又踹了出去,直接将石头踹到了草丛中,再看不见了,气鼓鼓道:“那本王自己去瞧瞧!”
“先去和太后请安。”赵誉提醒。
“知道了!”萧岫快走了好几步,把赵誉落远了才回头,气闷道:“舅舅就真不好奇那谢之容是什么人吗?”
赵誉摇头,“好奇的,阿岫看过后别忘了告诉舅舅。”
他语气波澜不惊,没半点好奇,分明是在哄小孩!
萧岫非但没被哄到,反而更加生气,“本王不去了!想知道你就自己去看吧!”
赵誉点点头,“好。”见少年人越走越快,道:“阿岫,慢些。”
萧岫头也不回,脚步却慢下来了。
赵誉步伐不变,跟上了萧岫,轻笑道:“阿岫若是看见了谢之容,记得告诉舅舅他什么样子,舅舅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真想知道。”赵誉又补充了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诚恳。
萧岫哼了一声,算应下了。
……
珉毓宫中,萧岭身披大氅,双手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奏折放于桌案上,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半晌,终于决定不为难自己,看向谢之容。
他不需开口,谢之容却已经察觉。
“想不通?”谢之容问。
萧岭点点头,“想不通。”他想不明白谢之容为何要将吏部派去的诸位干吏之首,看起来最为持重妥当的季宵留在京中。
谢之容放下书,道:“陛下很想知道?”
“很想。”在这种方面萧岭一向坦诚。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倘若人力可以勉之,他自不会求助谢之容,但在无法自己解决的情况下还坚持不问,那就不是有骨气,而是蠢了。
“陛下将药喝完,臣便告诉陛下。”谢之容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萧岭无言片刻,仰头痛痛快快地将要喝了,而后往谢之容面前一送,展示了下空空的碗底,才放下碗,喝了一大口茶。
唇舌之间都是苦味,难受的要命,苦的他舌头发麻,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
谢之容朝萧岭点点头,“先帝时,西南有百民,情况复杂,战事频发,为总揽西南事,将西南诸郡化整为零,设西南郡守,赐爵位,封号定西,奏折可直达御书房,后又忧定西侯权势滔天,裂土封疆,便又如以往,再设郡守,西南水患无法控制,民怨沸腾,其中除了当地官员赈灾不力外,便有而今这位定西候在推波助澜。”
西南越乱,他这个定西候的位置,就愈发稳固。
内里如何,谢之容不明说,萧岭亦想得通。
“季宵为官持重清廉,多有贤名在外,然而其太过重情,反而会因私情贻误公事,定西候对季宵有恩,他若开口,想必季宵无法拒绝。”
定西候的事情史书写的清清楚楚,以谢之容之博闻,知道这些事不奇怪。
季宵重情之名,朝中也有流传,谢之容听说过,亦不是罕事。
然而,萧岭抬头,正好与谢之容对视,问了最重要的一点,“之容为何会知道定西候对季宵有恩?”
这种事,无论是定西候还是季宵都不会大肆宣扬。
谢之容二指敲了敲被他放在案上的书,“臣看到的。臣翻阅御书房以往留存奏折中发现季宵曾遭人陷害,被调到西南,其在任时,朝中多有诋毁之言,任三月,西南百姓却对其赞不绝口,其在任中,多有政绩。西南情况复杂,新官到任大多无有政绩,只待时间一到,平调出去而已,如季宵这般,情况实在太少。季宵并非雷厉风行的人,能快速在西南立足,并有所作为,臣能想到的可能不多。”
唯有定西侯相助。
萧岭听他说完,眼中已露诧异。
翻阅御书房积年存档?谢之容才能出入御书房几天?这看书的速度未免过于骇人了!
况且这些奏折的时间差最早相距也有数月,谢之容是怎么把这些不同人所呈奏的不同奏折看完记下来还能连成一条线的,要知道,存档的奏折也只是奏折,可没有人做清晰的事件梳理,列出时间线来。
“任半年,季宵在任上病重,上奏请令家人来西南,赵镇护送季夫人及其子女入西南,赵镇曾上奏,称一入西南,便有当地官员护送,一路颇礼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