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做这事的谢之容更是小题大做,历来中州军守将难不成都无法向皇帝交代,非要大动干戈才能保全官爵荣华?分明是他欲讨好皇帝,以示自己能力卓绝,才大兴刑惩!
殿中气氛一时冷凝,众臣听皇帝语气转冷,不敢再多言。
然而下一刻,这种紧张的氛围又瞬间被萧岭打破。
他唇角露出一个似是笑的弧度,“法有明文,情无可恕的道理,朕想,无论是和靖侯,还是其他子嗣在中州军中者,皆能明白,尔等乃是国之良臣,公忠体国,识得大体,想来,断不会因私情而贻公事,可是?”
这种时候,谁能说不是?
皇帝明明白白地说了良臣忠臣体国,不因私废公,那不体恤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正殿先是雅雀无言,而后才有人下拜,道:“臣等不敢辜负陛下信赖。”
有一人在前,而后众臣齐拜。
早朝过后,萧岭先命户部尚书耿怀安到御书房,令其查武帝至驾崩前两年,至萧岭登基以来,各部亏空缺漏,要户部做个总账出来。
耿怀安心跳如擂鼓,听完皇帝所言,揣摩着皇帝今早的心情,小心提议道:“陛下,都是积年陈帐,查起来,劳动精力是小,只怕五年过去了,便是账目做好,寻到了官员头上,陈欠亦难以追讨。”
每年年底,都由朝中各部门算出自己一整年所支银钱,与年初时所定的数额可有出入,若多,则要拿出明账来说明多支的钱花在了哪。
地方则是查上交给京中的税银,再由中央分配到地方。
这还只是最最基础的两项,做起来已是繁重无比,况且除了这些,还有宗室的账目,以及不能存在于明面上,只能在私下流动的账目。
武帝晚年,朝中混乱,各种势力暗潮涌动,武帝已经没有心力去管钱款这样于他当时而言最不值得一提的事,而萧岭登基后局面更为不堪,卖官鬻爵,截留公款之事层出不穷,每年大家心照不宣,各都拿了好处,便算过去。
谁料皇帝突然提起查账!
耿怀安身为户部尚书,已紧张得只觉难以呼吸。
萧岭上下将耿怀安打量了一圈。
耿怀安一动不动,任由皇帝看。
而后萧岭收回了目光,“耿尚书不惑之年?”
耿怀安垂首道:“是,臣今年,四十有二。”
“正是一展抱负的大好年纪,”萧岭道:“何出暮气沉沉之言?”
这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你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辞官挂印。
耿怀安哪听不皇帝几乎明示的暗示,当即道:“臣目光短浅,方才是臣少思,臣定不辜陛下重任。”
萧岭点头,“有耿卿的许诺,朕便放心了。”
耿怀安面上带着为国效死不敢惜身的凛然表情走了。
在外面等了一会的萧琨玉被引进御书房。
“陛下。”
萧岭示意萧琨玉免礼。
还没等萧琨玉坐稳,萧岭直接道:“朕欲立新署,名义上设于户部内,实际上与各部相平。”
萧琨玉还没适应皇帝说话这么直白,毕竟上次他与皇帝交谈许久,萧岭只在最后才与他不绕弯地说了几句话。
他眨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也算是亲信的待遇,愣了须臾,而后才平复下心绪,等萧岭继续往下说。
“暂名审计司,”萧岭敲了敲桌案上的奏折,“从新科进士中择可用者,算清从武帝驾崩前两年,”武帝这个叫法让萧琨玉无言了一息,“至朕登基的税银收支。”
萧琨玉道:“是。”
萧岭交代的言简意赅。
萧琨玉还等自己的皇帝表哥再指点几句,不想就没下文了。
萧琨玉是真的感受到了点茫然。
不应该还有些勉励、指教、还有禁忌吗?
说完工作就没有了?
萧岭看了眼呆呆的萧琨玉,“还有什么不明之处?”
萧琨玉道:“臣……臣在等,”
等什么?
连萧琨玉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但是,他就这么简单地被皇帝任用了?
且皇帝不会无故查账,此必是国之积弊,是国事之重,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这个既没有经验阅历,身份又有可疑之处的臣下了?
“手谕等会朕让人给你送过去。”萧岭看着萧琨玉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何疑虑,现在可对朕讲明。”
萧琨玉低声道:“臣无疑虑。”
臣怕的是您对臣有疑虑。
萧岭已经翻开下一本奏折了,“既无疑虑,卿可自去。”
萧琨玉第一次体会到了瞠目结舌的感觉,心中滋味莫名,垂首道:“臣明白,人员名单臣下午递来。”
萧岭道:“不必,你自定。”
萧琨玉:“……啊?”
少年脸上终年不化的冷意都被不解取代了。
“朕于诸考生知之甚少,你则不然,平日往来,都可见行事人品,”萧岭道:“不必报朕。”
萧琨玉怔了怔,“是。”
仿佛一股腾腾的热气被塞进喉中,叫他一时之间在萧岭面前说不出太长的句子,仿佛说多了,就会显出异样来。
萧琨玉拜后离开御书房。
萧岭打开文书。
上奏者是江三心。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萧岭总想问问江三心家中是否还有个兄弟姊妹叫二意。
江三心这份文书向萧岭阐明了如今州府用银之数,各州民情不同,发展水平不一,然而中央每年所拨,充为官用的银两则全然相同,官员俸禄亦如此。
如果官用的银两不够,则要当地的官员自行想办法。
萧岭读到这,便明白将三想表达的意思了。
州府开支不够,官员自行解决,自必有向民、向商摊派索取等事。
这笔钱,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样做无疑减少了朝廷的开支,至于其中会牵涉多少民怨,则置之不理。
官员俸禄亦不高,不同于在京中,身居要职,或者出身世家,不依靠官家禄米柴炭者,有些人为官的俸银,是要填补官府开支不足还要养全家的。
况且如今官场风气不佳,萧岭看到这觉得这话写的真是委婉极了,下级官员年年要往上司送上各类供奉,除却新年、中秋等大节外,还有官员本人的生辰要送,再过分些,父母夫人亲眷生辰都要送。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维持官府运作,赡养全家,还要不开罪上司,仅靠俸禄,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有,也是少之又少,满朝罕见。
不配为官者,如季咏思那等人固然如过江之鲫,但的确也有一部分人,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即便这次整顿了吏治,只要国家制度不改,以后这种事情还会如原上野草,春风吹又生。
萧岭先将这份文书搁置,去处理其他内容。
送到他手中的,不仅仅是十二旒冕,更是一个行将崩溃的烂摊子。
日薄西山。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岭放下奏折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谢之容在做什么?
想起谢之容,就想起程序中的荒唐。
他晃了晃脑袋。
萧岭以朱笔末端压了压唇角。
想见他,有诸多事情要议。
萧岭看向外面,天渐渐不如夏日长了,天色已暗。
见,还是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日万。
第七十五章
五个时辰前, 长信宫内。
“……妾见了那大夫,哪里是什么杏林圣手,不过是医术平庸之辈, 军营中无好药, 衡儿受伤后一应所用都如普通甲士一般, ”萧静婉泣道:“打的已去了半条命, 谢之容又不肯让人好好诊治,如今妾的衡儿是死是活还未可知。”
长信宫中的宫人得赵嘉一个眼神, 忙递上了丝帕。
萧静婉为了掩盖红肿的眼睛,妆化得比往日浓的多,这样一哭,胭脂铅粉等被泪水打湿, 混作一处, 萧静婉虽生的好样貌,此刻看起来亦分外狼狈。
宫中的公主命妇等闻言, 皆面露不忍之色。
萧静婉接过擦巾, 对赵嘉哽咽地一谢, 以帕拭泪。
非但没蹭干净,反而妆面愈发花了。
萧静婉一面拭泪,一面哽道:“妾的衡儿是妾最小的孩子, 太后嫂嫂,您是知道的, 衡儿虽娇惯了些,胆子却小的很, 绝做不出那顶撞官长, 乃至, 乃至, ”说着说着面颊和耳朵都泛起了红,怒且恼,像是极难以启齿,声音低了不少,“出营狎妓,衡儿好歹是大家出身,怎会做出这般辱没门楣的事情。”
况且她听说,徐衡被发现的地方不是花楼,而是个私娼家里。
以时下风气,有些富贵人家性情散漫不拘者与花楼中才貌双全的女子交往全不避讳,甚至有时还被引为美谈。
但这样的人家,绝不包括公主府。
去嫖宿娼妓已是丢尽了家中的脸,何况还是个私娼,又被官长发现,给捆回营中以军纪处置,面子里子半点都没剩下。
萧静婉也深气徐衡做事不体面,但比起徐衡,她更恨的是谢之容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