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地看着青年人清俊却怯懦的面庞, 忽地生出了一种想要叹息的欲望。
他戎马半生, 无有亲长荫蔽, 唯有在战场上以命相搏, 软弱这个词与他毫无关联。
这个先后失去了父母兄弟妻女、送走了大半战友同僚,最终功成名就又孑然一身的男人望着此世间自己唯一的血亲,从未感觉如此疲倦过。
他能从这个青年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的影子,还依稀觉得他有些像自己的亡妻,但是无论是女儿还是夫人,都没有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如此狼狈不堪过。
他听着耳边崔安惊喜地唤他外祖,听崔安吹捧他的好,直到青年人得不到任何回应,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惶恐不安地闭上嘴,只拿一双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杨廷机再一次开口了,他说:“崔安,你要同你父亲说,你去京城。”
仿佛在平静无波的水中骤然从山顶滚下巨石。
刹那间,水光滔天。
崔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眸光剧烈地颤抖着,“外……外祖?”他不敢相信,颤抖着确认。
杨廷机已枯坐了一夜,却不见半点疲态,他对崔安重复了一遍,“回府,告诉你父亲,你要去……”
杨廷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安猛地扑地痛哭打断。
杨廷机看着崔安清瘦的脊背,张了张嘴,本想伸手扶他起来,却不知因为想到了什么,猛地顿住,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崔安,回府去。”
崔安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外祖,我不想……”声音哆嗦着,“我不想死!”
杨廷机静静看了一息,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拽起瑟瑟发抖,有如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羽毛的无主雏鸡一般的崔安,他目光牢牢地缩在崔安脸上,后者颤了下,下意识咬住了牙免得自己哭得更厉害,直觉告诉他,杨廷机绝不想在此刻看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
“崔安,”杨廷机蜿蜒着伤痕的手背上因为用力青筋道道隆起,“你要是想活着,就去同你父亲说,你要去京城。”
“为什么?”崔安哽咽着发问。
杨廷机松开手。
崔安却不死心,望着转过身的杨廷机,颤声问道:“外祖,为什么?”
“去!”杨廷机厉声回答。
崔安被吓得肩膀猛地一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杨廷机一拜,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侍从见状皆惊骇,忙有人扶住了崔安,搀扶崔安出去。
背对着崔安的杨廷机仿佛什么猜得到,眉头深深地拧在一处,半晌才缓缓放松,露出一个冷笑。
崔平之给了他一个难题,那么,他还给崔平之好了。
若是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若是连至亲都要被拿来做交易,崔平之拿什么取信于兆安内的臣民?
崔安形容狼狈地回了王府,失魂了一般,头也不抬,直直地往书房走,面前有什么都不顾,却听一阵惊呼,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
“大公子!”那人似乎也被惊到了,若非那人眼疾手快,拦了一下崔安,恐怕二人要撞个满怀。
崔安抬头,昏茫的视线正好与后者含着担忧的美目相撞,一下回了神,往后退了三步,苦笑道:“姨娘。”
冯氏放下手,目光担忧地看着崔安,“大公子这是从哪回来?”
满身狼狈,衣料皱巴巴的,衣袖被泪水洇出一片湿痕。
即便崔安已经被封了世子,冯氏还是习惯叫他大公子。
崔安摇了摇沉重的头,没有回答冯氏的问题,纵然与眼前女子所出的崔康水火不容,但崔安与冯氏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冯氏一向是最温和好说话会做人的,知自己走了,最得意的就是崔康与冯氏,但被冯氏关切发问,崔安还蓦地感受到一阵心酸。
他只嘶声问:“姨娘,我父王可在书房?”
冯氏点点头,道:“在呢,”目光在崔安身上一扫,“只是正在些人谈事,吩咐了不让人打扰,约莫一时半刻也出不来,大公子不妨先回房洗洗脸,免得王爷见到了大公子这样担忧。”
不是担忧,是不高兴。
崔平之最厌烦的就是崔安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崔安这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成了什么样子,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书房,朝冯氏颔首,“多谢姨娘相告,那我,我先告退了。”
待崔安走后约一刻,有人从书房中出来。
冯氏与那人目光短暂地交汇,那人轻轻摇头,冯氏眼神骤地冷了下去,却在听到崔平之呼唤时立时变了神色,往里走去。
食盒被冯氏轻轻放在桌案上,打开,将几样菜摆出来,“王爷一日未食未饮了。”冯氏劝道。
崔平之哪里有半点胃口,摇摇头,面上浮现出几分疲倦,眼睛却亮得吓人,“康儿呢?”
冯氏面不改色,道:“康儿昨夜奉王爷的命去官署理事了,”她笑了笑,“王爷忘了。”
崔平之点点头,然后继续道:“方才我仿佛听见了崔安的声音,他人呢?”
“大公子哭得厉害,”冯氏为崔平之盛了碗燕窝甜汤出来,“妾以为王爷好一会才能见他,便劝大公子去洗洗脸。”
崔平之接过了甜汤,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见他用饭,冯氏仿佛松了口气。
两人正沉默无语地对着,忽听外面传来了崔安的声音,冯氏看了眼崔平之,见他没有不理会的打算,不等崔平之开口,起身道:“王爷,妾下去了。”
崔平之嗯了一声。
冯氏出去,崔安进来,二人正好擦身而过。
崔安换了衣服又洗过脸,眼上的红肿掩盖不了,崔安只能这样来见崔平之,恭恭敬敬地跪下,叫了声:“父王。”
崔平之看他红肿的眼睛,微微皱眉,只问:“知道错了?”
崔安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还是回答,“知道错了。”
崔平之冷笑一声,笑得崔安心里更加没底,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照杨廷机教他的说,半晌听崔平之恨铁不成钢道:“现在知道了?知道皇帝的恩赏不是那么好受的了是不是!小皇帝比武帝还锱铢必较,他给你的世子之位,却叫你要命去换,安儿,先前不是很得意吗?如今可还想要这世子之位了?”
刚被杨廷机呵完,又要被亲爹嘲讽,崔平之眼角的泪水又要溢出,忽地想到杨廷机的话,福至心灵,伏在地上咽声道:“不要了,儿不敢要了。”
崔平之看他这幅扶不上墙的样子只觉得碗里的甜汤再也喝不下去,还没等他重重摔碗,就听崔平之继续道:“但事已至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王,箭在弦上,我受恩王府已找不出搪塞皇帝的借口了,皇帝早容不下王府,若因儿子不去而成了皇帝开罪王府的理由,儿就是王府上下的罪人。”
崔平之一愣,像是第一天见到崔安似得看他。
崔安重重磕了个头,“父王,儿子愿意去!”
崔安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崔平之的预料。
他以为,自己这个儿子会哭,会到杨廷机面前哭,然后由杨廷机出面,拒绝去京城,然而,崔安却说他愿意。
崔平之一时没有回答。
崔安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冷汗如雨,身上一片湿冷。
崔平之听崔安之言,即使知道这话真心的成分太少,但还是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旋即,他就明白,这法子定然不是崔安自己想到。
崔平之不能将儿子送到京城中。
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止,只要受恩王府还在,受恩王府就永远是皇帝的眼中钉,今日他让世子去京城,或可保受恩王府一息,但是之后,皇帝不会因此而停止,只会得寸进尺!
况且,如杨廷机所想,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都能拿来做献媚取信皇帝的工具,崔平之还有什么是不能双手俸给皇帝的?如此一来,崔平之如何管理封地,威严何在?
最最重要的是,崔平之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要划江而治,独立为一国,他就绝不能将世子送出去。
显然,这一切,杨廷机都料到了。
崔平之低头,面上情绪莫测,他看着崔安额头上浸出的冷汗,道:“起来吧。”
……
对于皇帝的要求,受恩王府选择了不回应。
沉默,就是抗旨。
萧岭等得就是崔平之抗旨!
密奏夜晚送到宫中,次日早朝,由皇帝向众臣宣布。
在仿佛怒不可遏地向群臣说完了受恩王府的不臣之举后,萧岭问:“众卿以为,该如何?”
殿中响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
眼下,早已不同当日。
诸机要部门长官要么是一直得萧岭信任的官员,要么是后来换上去的,得萧岭信任之人,在重大事项上,只要皇帝没有昏头,他们都会与皇帝同进同退。
萧岭道:“叶卿,你以为呢?”
这种事情,应该先问礼部尚书,或者吏部尚书,总之,不该直接问兵部尚书。
有人惊觉,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敲打。
叶秉和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臣以为,京城与兆安想去甚远,旨意未能及时传达也是有的。”
他明面上仿佛是不治崔平之罪的意思,实际上,却是在告诉皇帝,一次抗旨,还不足以成为出兵最正大光明的理由!
毕竟,崔平之现下还没谋反呢。
帝王轻轻颔首,“叶卿所言,有理,便明发旨意给受恩王罢。”
萧岭可不是今日就要出兵,但皇帝将兆安之事提起,就释放出了一个信号。
皇帝,将要解决兆安一事了。
现在,不过是给众臣一个心理准备,免得真要出兵时有谁没有眼色地去大肆反对。
更是,对崔平之施压。
“朕相信,”皇帝语气淡淡,却透出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哀伤,“以先王待受恩王府之恩重,受恩王不会做出抗旨不遵的事情,先帝,可是将亲妹妹嫁给了受恩王。”
萧琨玉抬头。
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萧静谨。
皇帝,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将和荣大长公主从受恩王府中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与皇帝视线相接,帝王冕旒下的漆黑双眸似乎含着安抚的笑意,萧琨玉轻轻吸了一口气,恭顺地垂首静默。
下朝之后,萧岭如常回书房,应防心来同他汇报水利的事情。
已是春天,况且现下地方比先前安稳多了,工作更好开展。
萧岭一面听,一面看奏折。
一堆奏折文书中有一样尤其显眼。
是谢之容的信。
那日之后,谢之容果然回营,君臣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境地。
若就此停止,说不定以后在史书上,也是一对令后人羡慕的千古君臣。
萧岭有些跃跃地拆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