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别,你病还没好呢,这树皮我一个人拖过去就成。”
“反正我也没事,动一动发发汗也好。”
“那要不你帮我去夏晴他们那收集榆木刨花吧,到时候我得用那些东西煮纸药。”
李寸心应下了,去苗炳那拿了一只竹篓,去到夏晴他们加工木材的地方,通常时候,夏晴他们是就地取材加工,因为粗大的木材不好运输,只有稍纤细些的才砍掉枝干刨削树皮带回去储存。
他们寻常在村子北面的林子里加工木材,那边林木混杂,但中央已给清出一大片的空地。
李寸心提着竹篓转了一圈,刨了树皮的木头,只能通过颜色和花纹来直观辨认,她看了一圈没认出来,找了夏晴问道:“哪个是榆木?”
夏晴瞪着眼睛,“你在这干嘛?你病还没好,乱转悠啥呢,快回去。”
李寸心说道:“沈虎要榆木刨花做纸药,我来帮他收集榆木刨花。”
“这里木屑乱飞的,别搁这添乱,等会儿我来帮你弄,你赶快回去歇着。”夏晴从李寸心手里拿过竹篓,扯了扯脸上蒙着防飞屑的棉布。
李寸心只得返回村子,没怎么看路,只记得天色阴沉,她形单影只,一个人走在路上。
她自然是知道夏晴在担心照顾她,是她敏感多想了,但她喉咙里还是没忍住溢出一声呜咽,她抬着手背抹了下眼睛,慢慢回了家。
回到自己的菜园里,一个人恹恹地蹲在田埂上,拔那些土里刚冒了些小芽的杂草。
有人穿堂而来,站在后门边道:“你跑哪去了,半天见不到你人。”
李寸心回头看向太史桓,“有事吗?”
太史桓说道:“这不是想找你商量我们队伍远行的事吗,这一次我们想换一条路线,而且村子里现在人这么多,我们也想给队伍扩员。”
“换新路线意外状况多,你们虽然出去过几次,是老手了,但扩充队员的话,那些人是头一次上路,难免水土不服,你们又要引领他们,又要应对不熟悉的环境路况,风险太大,而且现在刚分了岗位,他们在位置上还没熟悉几天,一时半会儿也调不出人手来。”李寸心起身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天气也回暖了,我们都调整好了,就等着什么时候放晴了什么时候走。”太史桓说道:“既然人员扩充不方便,那下次也行,这次先让我们熟悉路线。”
“那好吧,我去让云€€她们给你们准备干粮。”李寸心看了看云层,天刮着东南风,云层缓缓移动。
太史桓心满意足的离开,李寸心给云€€说了声准备干粮的事,回了屋里,众人忙碌到晚饭时候,陆陆续续归来。
李寸心坐在堂屋里捻纱,苎麻皮要撕得细却不断,因为天暗,她得眯着眼睛看,瞅准近处的物体,便会忽略远处的身影。
直到有动静奔进对面的屋子里,她才恍惚回神,意识到颜柏玉回来了。
她盯着那扇门,没一会儿颜柏玉走了出来,便要离开。
李寸心忙道:“你刚刚干嘛去了?”
颜柏玉看了眼她,淡淡道:“那双草鞋鞋带断了,回来换了一双。”说着便往外走。
李寸心说道:“要吃饭了。”
“嗯。”颜柏玉没多做停留。
李寸心双手捏着麻线两头落回自己膝盖上,目光虽注意着麻线,却还是不小心扯断了。
老天爷阴晴不定,快的片刻放晴,慢的五六日连阴,但终归不会一连半个多月乌云密布,所以太史桓他们要走,也就在这两日。
后勤的人忙活着给远行的人准备干粮,前脚刚筹备完,大小包捆扎好,后脚天就放了晴。
远行队伍的人一大早便起来收拾,在众人早饭的时候整装待发,李寸心几人考虑到时候送的人多,特意提早过去和五人见过一面后,才回来吃早饭。
这时候大多村民早饭已吃得差不多,没见过队伍远行的人,大多跑去看热闹看稀奇,早就见怪不怪的则准备去开工。
一个高个女人局促地走到李寸心跟前来,弱声叫道:“村长。”
李寸心道:“诶,江敏?那把锄头你找到了吗?”
江敏个高,弯着腰便特别明显,她道:“没找到。”
李寸心笑道:“你记性怎么这么差。”
江敏讪讪道:“是有点。”
“算了,找不到的东西硬找也找不到,放下不去找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了。”李寸心起身去到靠后门的墙边,提了把锄头过来,递给江敏,“你暂时先用这个吧,你们那边掘黏土,空手也不太好做事。”
江敏接在手中,神情终于轻松了些,“谢谢村长。”
李寸心笑道:“这把弄丢了可就没有替换的了,现在我们铁器虽多,但要锻造一把铁器,很不容易,你要长长记性,再这么粗心,下次你就只能用手刨土了。”
江敏笑道:“我知道的。”
江敏松了口气,拿着新锄头离开了。
李寸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坐下,发觉颜柏玉望着她。
“寸心,你太宽容了。”颜柏玉说道。
“她也不是故意的,昨天就找了一整天,愧疚得饭都吃不下去,谁都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我再苛责她也于事无补。”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不该笑着叮嘱她,铁矿运输成本太高,锻炼难度也太高,即使有铁矿,铁器对我们来说也很贵重,遗失铁器是一次不可轻视的过失,她理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笑着教训人,谁也不会害怕,不会放在心上,他们轻视这次过失,也轻视你,你以后怎么压得住人……”颜柏玉话还未说完,便后悔自己失言,她的话有失圆滑,显得强势,有一种说教的意味在里面。
不应该说“你不该”如何如何的,太欠考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寸心手搭在桌边,沉默了很久,她很喜欢颜柏玉告诉她一些道理,她喜欢听她温声慢语说一些有条理的话。
但这次,很刺耳。
她蹙着眉,沉着声,“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柏玉。”
第64章
李寸心平时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 以至于冷下脸来,情绪的变化以及这沉抑的语气在旁人眼中耳中都极明显。
夏晴和于木阳咀嚼慢了下来,不敢将口里的萝卜干咬出声, 瞄了眼李寸心后,直拿眼睛瞅对面的颜柏玉。
不知何时, 堂屋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颜柏玉也已经吃完了, 碗筷周围干干净净, 她扶着空碗,准备端碗起身的,手指又滑落下去, 叩在桌面上,手指缩到掌心里。
她的话果然还是叫李寸心不痛快了。
若是平常, 她这些话李寸心即使听不进去, 也不会介意,但现在不同, 梅文钦死了,李寸心乱了方寸。
颜柏玉轻轻吸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示弱,把这个话题休止在这里。
李寸心又开了口, “我做不了一心二用,同时处理几头事还能忙中不乱, 我也没有气场,只是站在那儿就叫人望而生畏,我更不是冷静理智有决断的人, 我撑不起这个威严的架子。”
颜柏玉一怔, 她听着李寸心似乎话里有话, 解释道:“寸心,这个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呐,有条理的人没有气场,有气场的人不够冷静,大家都有优缺点,天生我才,你有你的长处,你的亲和力让你能得到普遍的青睐,你得民心。你不要妄自菲薄。”
得民心?
李寸心放在桌上的手只以指尖撑着桌面,她的眉毛多颜色深,那一圈的肌肉灵活,做出表情来十分灵动,她眉心往上耸了耸,眉尾下垂,仿佛无奈难过,但只在下一刻,她就笑出声来。
其它三人都听得出来,这声音很嘲讽。
€€€€她来得最早呗。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她看向颜柏玉的眼睛,“我是不比你聪明,但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没有觉得你傻!”颜柏玉站起了身,平视着李寸心,“我说的这些也不是恭维你的话,是我真心这样想。而且做事有条理也好、有气魄有决断也好,这不是人生来就具备的,没有又有什么关系?都可以学,人不应该止步不前,你为什么不往前走!”
颜柏玉对李寸心的目光不做回避,她站的方向背光,没有那么亮,眼睛的颜色变深,衬得她的神情冷漠,瞳仁没有一点移颤,定得让人胆怯。
是在生气吗,还是在泄气呢?是真切期望她能成长,还是借此机会在发泄心里那一点深埋的别扭的气闷,颜柏玉自己也分不太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最后一句话,她心里是包含了别的意思在的。
“我学不了,我的能力就只到这!”李寸心浸到了自己的情绪里,好话歹话都像是给油锅添柴加火。
“这不过是你给你自己找的借口。”颜柏玉脾气也上来了,李寸心的一味回避让她心里感到烦闷。
气氛降到冰点,夏晴和于木阳像是看父母吵架的小孩,如坐针毡,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两人手里握着筷子,不敢伸出去夹盘里的菜,碗内的粥味同嚼蜡,手上的饼子像黏土一样堵在嗓子眼里,两人哪还有心思吃饭,起了身想出去。
但另外两人此时没说话,堂屋里很安静,两人一起身,那条凳在砖地上挪动发出摩擦声,很显耳。
李寸心目光挪过来,瞧见桌上只咬了一口的饼子,就好像心里日日堆积的烂草臭淤泥腐烂发酵,产生的沼气让她内腔日益膨胀,日益难受,终于在这一刻遇见了明火,引发了爆/炸。
“给我坐这!”李寸心猛地一拍桌子,这一声震响,把夏于二人吓得一哆嗦。“吃饱饭才几天呐?啊?就给我这么浪费。吃多少盛多少,把饭吃完了再出去!”
夏晴和于木阳神色惊恐地看看颜柏玉,又看看李寸心,无法承受她眼里炙热的烈焰,默默坐了回去。
颜柏玉突然开口,“你看,你不是知道该怎么用村长的身份去跟人说话,知道怎么震慑住别人么。”颜柏玉说的云淡风轻。
李寸心桌上的手被蜇了似的弹开,从下颌到耳朵周边的面部似火烧,她像被人握住了把柄一样难堪,“你!”
李寸心反驳不了她,她被这个赤/裸裸的把柄压制住了,颜柏玉占据了高地。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不行吗!”李寸心燥得背上针扎一样,浑身冒汗,“你总说可以学,但现在就有人有这些能力,蓬莱、许叔、还有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直接让你们来当村长不就好了!”
“因为你是最适合的人……”
“我不适合!”李寸心高声打断颜柏玉的话,“我就想种田,我只适合和那些不会说话的庄稼打交道,我不喜欢看清人心里面那些弯弯绕绕,我玩不来那些权力的规则,我也没法像你一样把每一步每一个人都算计得那么明白!”
“算计?”颜柏玉身形往后晃动了一下,那似磐石一样没有犹疑、不会摇摆、定住了就不动的眼珠内漾起细碎的波光,两弯细眉的间距在收窄,她的声线也出现了波动,变得迟疑,“原来你是,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李寸心望见颜柏玉受伤的目光,心脏抽了一下,“我……”
她恍然意识到,算计这个词,不算什么好词,而在颜柏玉心中,这个词负面的意味更重,重到刺痛了她,重到颜柏玉没想过她会对她有这样的评价。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寸心低低道,脚往前蹭了一步,额头冒出汗来,目光不安地四处游移。
她心里的一定不是颜柏玉所想的这个意思,她没将这做贬义词,她是口不择言,现在也不知道有哪一个更合适的词能来替代,但即使知道了又怎样呢,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颜柏玉被她的话刺伤已是事实。
她想道歉,可她心里有口气下不去,她像被一个无形的架子架起了起来。好像她先服了软,她所有的话语就跌到了尘埃里。
好久,李寸心说道:“本来嘛,这个位置能者居之,现在的村子和我们当时的村子不一样,你们三个要是不想当,那让全村的人来重新选!”
听到这话,一旁的夏晴和于木阳像是两股发痒,不安地动着身子,就连他俩都知道,更换村长不是一件小事,现在的村子即使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整体是平和的,重新选村长一定会引起震荡,成为激发矛盾的一个由头。
最终走向如何,谁也料不到。
于木阳道:“村长,这个位置还是不好随便换的吧……”
颜柏玉从座位里出来,不发一言地向外走去。大门外头靠墙的地方几缕在阳光下泛着金边的头发丝猛地缩了回去,惊乱地脚步声向西边云€€她们的屋子那方去。
颜柏玉即便什么也不说,李寸心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道我接了这个担子,我就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吗!为什么我一定要承受你们给我的期望!”李寸心步子和语速一样急,追在颜柏玉身后走。
颜柏玉顿住步子,突然转回身来深深地望着她。
那是一种震颤李寸心灵魂的声调,她说:“因为是你把我们捡回来的!”
李寸心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跟前的人已经离开。
于木阳拉了拉夏晴的袖子,两人收拾了碗筷,跟李寸心打了招呼,也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