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想叫她的,喊不出来,耳朵一直耳鸣,喉咙里像是卡住了什么,她挠着脖子,胸口也像是被什么紧压着,无法疏通,扯着衣裳,好像要把心口剖开,让自己得到释放。
她手指深深扣进泥土里,指甲被撕裂,她用脑袋抵着地面,似要钻进地面,恢复成蜷缩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儿状态。她好像必须要身体痛才能缓解另一种痛苦。
她用脑袋在荒草从间犁地,而后在某个瞬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住。
她看见草丛间的一片植株,挺直的茎秆,交错的穗粒,还是绿色的麦芒上沾染了粘稠的血迹。
“啊。”她的喉咙能发出声音,也是在这时,脑子里有根弦猛地崩断,她的所有情绪断崖似的沉寂,她说:“是麦子,梅文钦。”
是麦子,和原来的世界无甚区别,在这片荒野茁壮生长的麦子。
她缓缓地坐起了身,手里握着摘下来的一束麦子,望着惨白的太阳,心湖里好似一滩死水,她忽然体会到了梅文钦先前那种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的心情。
于是她默默地拔着长条叶子的荒草,将它们编织拧成一股长绳,她提溜着长绳在附近寻找,在那片草甸上,她见到那株苹果树,现在还是春天,苹果树尚未结果。
她像是一具空壳,完成既定的程序,找到垫脚的石头,搬到树下,将绳子丢过枝桠,结成一个圈,默默站上去,将脑袋伸进圈里,然后踢掉垫脚的石头。
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在一刹那,浑身的重量都坠在了脖颈上。
如果是绞刑,身体有猛然下坠的过程,那下坠的力会瞬间拉断脖颈,过程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煎熬。
但是她的方式注定了过程更漫长,那条草绳生生勒紧脖子里,她的喉咙被抵住,让她想咳嗽,但她呼吸的通道被卡住,肺部急速缺氧后像是锈蚀的机器,开始火灼一样胀痛,血液往脑袋上涌,有千百股力量在冲击着天灵盖,她的脑袋如同充气的皮球,眼睛好像要被挤出眼眶。
寻死是真的,身体上的痛苦是真的,心理上冒出来的恐惧也是真的。
她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意识,还是身体自己开始挣扎起来,身体在拼命抗拒着死亡。
那草绳不结实,在挣扎中断裂,李寸心跌在地上,喉咙发出长跑后一样的吸气声,那种像是随时都要断气的声响。她口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胸腔的灼疼更加明显,脑袋的血管像是要破裂了一样,千百根针扎着头顶。她的咳嗽都不太有力气。
等到她从这个命在顷刻的环境中挣脱出来,那恐惧又像来的突然一样突然的退去。
她手里握着断裂的草绳,要她再来一遍,她肯定是不会像第一次这样顺畅,这样毫无顾虑,她回头看向山崖,或许该像梅文钦,只要跳下来就行了,就算害怕反悔也不会有机会?
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张合着,“怎么这么难呀?”
突然间,她听到一阵很诡异的声音,她说不好是什么声音,像是从梅文钦摔落的那片土地里发出来的,她往那边走了走,随后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臆想。
声音确实有,在另一边。
那是一片荆棘的灌木丛,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她跪趴下来,脑袋贴着地面向前望寻找那个身影。
长长的耳朵,起先她以为是兔子,但兔子没这么大,然后她看见黑色被毛以及长尾巴,她意识到这是一头野驴,像是出生不久,冲撞着荆棘的灌木,似乎找不到出来的路,发出阵阵哀鸣。
她趴在地上问灌木丛里挣扎的犟种,“你的父母呢?”
“啊?”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哭着问:“你的族群呢,你的父母兄弟呢?”
野驴一般是群居动物,她没有见到驴群,但通过附近凌乱的痕迹,猜想这附近大抵发生过一起野兽捕猎的行动。
她挤进灌木丛,棘刺将她裸露的皮肤划出红痕,她从里边捞出挣扎的小野驴,跪坐在地上,将挣扎的它抱在怀里,在这无情的天光下,崩溃地嚎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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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里,因为过于震惊,拿着的笔久久不曾下落。
李寸心躺在一边的躺椅上,平静地诉说往事,大概是看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动笔,问道:“是对哪里不清楚么?”
大概是她的情绪感染了我,也因为这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慢慢平复下来。其实想一想,她能将事情说出来,或许也是一种治疗的过程,而且我听别人讲话,最不喜欢听半截,那实在让我坐立不安,我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李寸心用一种缅怀往事的感慨语气说道:“后来,我想,我把它养大了再死吧。我将梅文钦埋在了苹果树下,摘了那边的麦子,继续往东寻找合适居住的地方。”
李寸心摸了摸脖子,轻轻地嘀咕,“还是有点疼的......”
图书馆外传来脚步声,外边的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传了进来,“文曜,寸心在这么......”
颜柏玉出现在门旁边,不需要我回答,她就已经看到了一边的李寸心,她手上搭着一件外套,径直走过来,对李寸心说道:“现在还是早春,早晚温差大,别总穿一件单衣。”
说着便动手给她将外套穿上,李寸心很听话,也不申辩两句。
颜柏玉说道:“许叔他们要选墓址,准备将村民的骨灰下葬了,要你过去商量。”
“知道了。”李寸心套上外套,手垂下来的时候,顺势牵住了颜柏玉的手,旁若无我。
李寸心回头对我说:“文曜,我先走了。”
“好。”
我目送着两人离开,李寸心说给我听的故事余劲太大,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比感慨。
为梅文钦的悲剧,有时候人萌生死志就是这样静悄悄的,外表平静和寻常人没有两样,在某个平常的午后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为李寸心的求生,人活着好像不需要寻找多大多深刻的意义,有时候一件极小的事,极小的物,或是念头,就能成为支撑人走下去的动力,对于李寸心来说,就是萌生的将‘梅文钦’养大的这个念头,她并不知道走下去会遇见颜柏玉,但她因为走了下去,遇到了颜柏玉。
我理解梅文钦的选择,我也永远佩服和喜爱李寸心这样拥有强大生命力的人。
第159章
村民们的坟就落在田里, 在油菜地的田头,圈出了一方地,先挖出一个土方坑, 将装骨灰的盒子埋进去,然后村民一人添上一铁锹的土, 垒成坟堆。
为此, 李寸心特意出了一趟远门,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 所以她找了有几趟,才又重新找到那株苹果树。
十五年前的苹果树仍然生在那儿,它的变化比人小。
李寸心在树下站了一会儿, 望着树前一个浅浅隆起的土包,上边已经长出青草和周围的荒草连成一片。
李寸心从村民手里拿过铁锹开挖。有那缺心眼的还不明白状况, 问道:“村长, 你到底要找什么宝贝?神神秘秘的。”被旁边的人给了一手肘。
跟过来的村民说道:“村长,我们来吧。”
李寸心摆摆手, 说道:“不用。”
她埋的不深,翻开土壤后涌出一股很重的泥腥味儿。
因为实在隔得太久,当初也没条件做什么防潮,血肉被早已被腐蚀殆尽, 衣物和骨头都快化为泥土。
她铺开一面夏布,将那些还留存的碎骨渣捡到了夏布中, 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带回了村子, 一起葬在田里, 就埋在村民坟堆的边上。
这时候已经快要入夏了, 地里种的冬小麦已经收割了。
冯槐带领石匠已经刻好了墓碑,墓碑立在坟前,墓碑上密密麻麻的是村民们的名字,这上边自然也有梅文钦的名字。
李寸心自己给梅文钦堆的土,堆完以后,轻声说:“路上做个伴,不会太孤单。”
村民们站在坟前,一点不觉得忌讳,反而觉得很安心,若世间真有鬼神,他们相信村民的灵魂会保佑他们。
村民们一个个上来抚摸墓碑,几乎是将这碑当作了许愿石,“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保佑今年粮食丰收”“保佑我健健康康,今年能成家”
他们带了一些水果,和几碗主粮供在墓碑前。
村子里的粮仓虽然因为歹人而暴毙,好在是抢出来一部分的粮食。许印带着人将人质俘虏以及机床一起送至南海村后,也换回来大量的粮食。以两个村子的交情,让南海村帮忙将俘虏流放至海上,就算没有酬劳,在得知事情原委后,他们也会帮,而服苦役的四十多个人力资源以及那一台机床都是价格不菲,在桑梓村困难的情况下,南海村自然很是舍得来付款购买这“商品”。另外的巴冬村的队伍回村后,即便是桑梓村没有派人过去借粮,巴冬村也派人送过来一些种子牲畜以及粮食。
这些粮食加上从麒麟村带回来的赔偿,已完全足够让他们吃上半年。而粮仓被烧那时,地里已经种下越冬的庄稼,只待开春了成熟便可以收割。
是以开春后,村子便恢复了大半的元气。
上完坟后,李寸心便回了村子,不知道是因为年纪渐长,还是这一次伤到了根本,她比以前容易觉得疲累。
路上遇到施工的队伍,从采石场运石料回来,她瞟了一眼,大多是从麒麟村带回来的俘虏。
要流放的人员早已经被许印蒙了眼远远带离了村子,不知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去了,虽不要他们的命,也剥夺他们现在的生活,让他们像初到这个世界一样身无一物,活在荒野中,生死由命。
余下这些服苦役的,村民大抵也能明白他们身为麒麟村一个毫无地位的村民所面对的形势所迫,可又实在为村子无妄遭受的一切感到怨恨,是以什么活苦什么活累就丢给他们,但也不至于在生活上虐/待他们,该给他们住给他们住,该给他们吃也给他们吃,只是在劳作上,这些人的工作量远大于桑梓村的村民。
眼下这重修粮仓,开采石料往来运送石料便是这些人的工作,他们也不敢跑,村子里的狼能凭味道追踪他们,而且跑出去,那就跟被流放差不了多少,至少这里有得吃有得住,熬到头了还能回麒麟村,要是跑出去,活不活得成都难说,是以也只能慢慢捱。
李寸心回了家,颜柏玉还没回来,如今颜柏玉已经不参加外出探索的任务了,去南海村也好,流放人员也好,她都没去,李寸心知道她是为了自己。
她感动之余,心疼她,心疼她的同时又难免自私地想要留下她,她无法欺骗自己,她确实为了颜柏玉这个决定而欢喜无比,以前就是,现在更甚,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她只想有更多的时间来和爱人厮守。
然而颜柏玉和她一样不是能闲下来的人,她即便是留在村子,也有自己的主场。
巴冬村送来一匹牲畜后,加上村子本身孕育的马,他们村子里的马数量已经不少,村里原先的马场马舍已经无法满足马儿们的运动和居住条件。
李寸心早先和汪来旭在田野东边看中的一片草野便很适合做为新的马舍选址,那边场地平坦开阔,适合放马,通风向阳,也符合建马舍的要求。赵蓬莱在村子里帮着修粮仓,杨太楠便带着人去了东边建马舍。
从那边骑马回来要上一些时候,但要是把路修好了和田岸的路连同,往返也用不了多久。
李寸心想着想着,打了哈欠,坐了一会儿后她便开始犯懒,不由得往后躺在了竹床上,躺没一会儿,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再醒来,感觉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她半睁着眼,含糊地说:“回来了。”
颜柏玉上了床,竹床吱呀一声。
“马舍,修完了吗?”
“快完工了,就这两天。”颜柏玉摸了摸她耳朵,很轻道:“又贪凉,睡竹床上。”
颜柏玉的动作很温柔,摸得她很舒服,她往她靠了靠,搂住她的腰,笑道:“抱着你就不凉了。”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进来一丝水汽。
颜柏玉嘴唇蹭了蹭李寸心的鼻子,李寸心笑着朝她皱了下鼻子,颜柏玉下挪,贴在了李寸心嘴唇上,她骑马吹风回来,又刚洗了脸,嘴唇有些凉,所以更感觉到李寸心嘴唇的柔软温热。
她有些沉溺于这感觉,搂着李寸心的后脑勺,想要延长这感觉时,屋外噼噼啪啪声响,水汽的味道更粘稠了。
“下雨了。”李寸心忽地坐起身,因为起猛了,额头与颜柏玉磕了一下。
颜柏玉捂着额头,李寸心已经蹿下了床,一路叫唤,一路往外跑,“哎呀,我的麦子,我的麦子!”
颜柏玉甚至都来不及说什么,只顾得上喊,“寸心,把斗笠蓑衣披上!”
堂屋里响了一阵后,脚步声便匆忙远去。
她扶着额头无奈地叹了一声。
过了没一会儿,人折返了回来,在堂屋里脱了斗笠蓑衣,慢吞吞地进屋来,关上了门,转过脸来满脸堆着笑,爬上床来,说道:“汪来旭他们一早就收了麦子,你路过瞧见了的,干嘛不告诉我,害我白着急。”
颜柏玉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我倒是想跟你说,你等我开口了么?就是我告诉了你,你不还得过去看一眼才肯放心。”
李寸心讨好地笑了笑,凑到她跟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撞疼没有,我给你揉揉?”
颜柏玉说道:“寸心,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离了你就不会做了,你适当松一松,也不会就出了问题。”
“我知道,我就是还没习惯。”李寸心忙道,身体已经贴了过去,蹭着她,“别生气嘛,我们继续好不好。”
颜柏玉抓住她的手臂,一翻身将李寸心压了下去,咬着牙深深道:“是得好好继续,淋了雨受了寒,得帮你出出汗去去寒!”
“唔!”
两人折腾了一会儿才起床,到了晚上又续上了,第二天李寸心顶着一头乱发要醒不醒,颜柏玉已经去马舍了。
“村长。”孙尔在外边叩门。
“我起了,我起了。”李寸心含糊地应道,好像有千万根须黏着她似的,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房门边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