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纷纷,六岁的陆余穿了件短一截的单薄卫衣,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在别墅门口徘徊。
安家的保姆桂阿姨,轻手轻脚地出门,看到陆余,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跑这里干什么?那么远的路,你怎么找过来的?”
陆余不闪不避挨了那一巴掌,抿着唇不说话。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每次挨打,不哭不叫,好像骨头特别硬,但桂阿姨很不喜欢他的硬骨头,她总觉得陆余又凶又犟,像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毕竟不是亲生的,桂阿姨既指望他日后给自己养老,又忍不住心存芥蒂。
寒风刺骨,桂阿姨缩了缩脖子,曲起拇指和食指,狠狠拧在陆余胳膊上,“能耐了!三天两头打架!听说又把你表哥给打了?你大舅的状一早就告到我这儿来了!”她那侄子也是,白比陆余大三岁,白长那么大个子,竟然打不过这小崽子!
“说话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大约是情绪激动,桂阿姨没控制住嗓门,楼上正看动画片的安予灼歪歪小脑袋,帽子上的皮卡丘耳朵动了动。
他丢下零食,啪嗒啪嗒爬到落地窗前,探头探脑地往下看热闹。
只见他家保姆阿姨骂骂咧咧地打孩子,隔着窗户能隐约听到:“什么?他们不给你饭吃?……那也不能跑到这儿来,我得工作,怎么带你?”“肯定因为你不听话,赶紧回去”“拖油瓶”云云……
安予灼越听,小包子脸上的表情越凝重。
他想起来了!
这个保姆阿姨的儿子是被抱错的豪门真少爷€€€€真正的豪门,福布斯榜上有名的那种,安家的家底完全不能望其项背。
安予灼趴在玻璃上,脸都挤变了形,小脑袋瓜飞速运转:既然这辈子打算不争不抢,那就应该准备个plan B,不然他那位便宜大哥日后继承家业,不给他零花钱怎么办?
现在现成的金大腿就在眼前,焉有不抱之理?
安予灼丢下零食,踩上小拖鞋便往外跑。
安致远和郭琳正在客厅看电视,忽然有个矮墩墩的“黄皮耗子”从眼前蹿过,皮卡丘的尾巴一晃一晃。
安致远:“?”
郭琳:“?”
安予灼跑出别墅的时候,正好看到桂阿姨在推搡那男孩,“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赶紧的!别在这磨蹭,让雇主看见了不好!”
安予灼虽然跑得快,但个子矮,桂阿姨没注意到,推搡之间不小心误伤了他。
“哎呦!”
灼宝摔了个狗吃屎,吧唧趴在陆余身上,俩小孩齐齐倒地。
就着趴着的姿势,安予灼看到那男孩的脸,不似二十年后的矜贵冷峻,现在还十分稚嫩,额头和嘴角都有淤青,眼神隐忍,像只受了伤又被丢弃的小兽。
就,金大腿有点可怜巴巴的。
安予灼想起,大佬小时候好像受过不少虐待,不由得生出些恻隐之心,“你没事吧?”
“小少爷!你没事吧?”
桂阿姨惊慌地跑过来,作势要抱安予灼,“你怎么跑出来了,我的小祖宗!”
而作为她儿子的陆余,完全被忽视。
陆余见怪不怪地垂下睫毛,忍着疼正要自己爬起来,却忽然看到被抱起的漂亮小少爷挣开桂阿姨,小短手张开,啪叽一下抱住了自己。
陆余:“?”
安予灼抱着陆余,扬起小脑袋,对恰好追出来的安致远夫妇喊:“爸爸妈妈,我喜欢这个哥哥!”
小奶音软乎乎的。
“我可以请他到家里玩吗?”
第2章
安致远三两步过来,一把将安予灼薅起,塞进怀里,郭琳抱着一件羽绒服在后边追,急切道:“给灼宝穿上!别冻感冒了!”
桂阿姨也连忙围过去。
几秒钟的工夫,安予灼就被裹成了个棉花包,堪堪从老爸怀抱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眼睛,看到无人问津的陆余。
陆余好像习惯了被冷落,独自爬起来,掸掉单薄外套上的脏雪,安静地望向他“妈妈”桂阿姨,好像期待着对方也能关心自己一下,但始终什么也没得到,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
忽然,陆余感觉有人扯了他一下。
一只软乎乎的小手从安先生的腋下艰难伸出,攥住陆余肩膀上的衣料。
“哥哥跟唔回家€€€€”
因为脸埋在安致远怀里,灼宝发音很不清晰,但大人们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郭琳生怕儿子冻坏了,满口答应:“都进屋,回去再说。”
回到温暖的室内,安予灼被逼着喝了一杯热牛奶驱寒气,桂阿姨搓着衣角解释:“这是我儿子,寄养在他舅舅家,谁知道受一点委屈就跑过来,太不懂事……”
陆余睫毛颤了颤,安予灼以为他会哭,结果陆余只是垂着眼皮,一动不动。
“他是遗腹子,没爸爸,没人管……先生太太放心,我很快就把他送回去。”
“不要!”
一道小奶音拔地而起。
安予灼嘴巴上还沾着一圈奶渍,矮墩墩地冲到陆余前面,张开小短手护住他,对自家爸妈说:“不让哥哥走!”
陆余仍旧垂着眸,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不在意小家伙为什么黏他,这个年纪的小豆丁,喜恶都没有理由,大人也不会在意,闹一会儿也就算了。
然而,没想到那小东西竟意外地倔,在安太太想抱走他的时候,居然啪叽一下,躺到地板上放声打滚:“呜呜呜反正我不让他走!”
陆余:“?”
安致远:“……”
郭琳:“……”
桂阿姨:“……”
安予灼滚了两圈就脸朝地趴下€€€€太羞耻了,撒泼耍赖真的很丢脸,他有点演不下去。
最后动作便定格在这里,灼宝两条小短腿大字型摊开,皮卡丘的尾巴翘着,显得屁股更加圆滚滚,看起来特别欠揍。
郭琳气得找鸡毛掸子,被安致远好歹拦下,“别打孩子!灼宝!快告诉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小哥哥留下?”
安予灼立马乖觉地爬起来,目光对上鸡毛掸子,脖子一缩,惹得帽子上的长耳朵晃啊晃:“因为他没地方去,回去就会挨打,吃不饱饭,连棉衣也没有,好可怜的。”
郭琳闻言,怒气顿消,神色柔和下来。
一直面如死灰的陆余,表情也终于有了松动,他望向怂倔的“小皮卡丘”,眸光闪了闪。
还从来没人关心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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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予灼添油加醋地把方才听到的、陆余的遭遇重复一遍,安致远夫妇动了恻隐之心,真暂时让陆余留下来。
桂阿姨却一脸为难,她把陆余托付给娘家大哥,每个月只象征性给两三百块伙食费就行,但留在雇主家吃穿用度不便宜,他们会扣她工资吗?她觉得自己没让陆余饿死已经仁至义尽,不舍得花太多钱。
桂阿姨忧心忡忡,想把陆余带回保姆房再好好说说他,结果安小少爷高高兴兴地拉着陆余回了自己的儿童房,还没忘记吩咐:“给他弄点吃的。”
桂阿姨:“……好。”
灼宝的儿童房是个套间,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客厅,布置得也很温馨,正中央铺着彩色地垫,靠墙是一排大收纳箱,里面堆满玩具,还有一顶粉蓝色尖角帐篷,陆余感觉自己进了童话屋,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他一身破旧脏污,和这里的梦幻精致格格不入,只敢拘谨地偷偷看。
安予灼注意到他的视线,了然:“大佬现在还是小孩子,喜欢这些很正常。”然后很大方地把零食和玩具都推给他。
陆余一样都没敢碰。
他常年辗转在桂阿姨的亲戚家,知道该如何寄人篱下€€€€第一要务就是主人家孩子的玩具不能碰,万一弄坏了,招来白眼是轻的,多半会被打骂。
安予灼没想到未来呼风唤雨的大佬“陆先生”,现在会这么谨小慎微,心里百味杂陈。
要知道,二十年后,陆倚霜的名字无人不知,圈子里的豪商巨贾都对他又敬又怕,小安总有幸在一次酒会上,远远见过他的风采,那气场,叫人记忆犹新。
安予灼扬起小脑袋,看偶像似的,大眼睛闪闪发光:“我叫安予灼,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陆余。”
安予灼:“哇。”原来现在也姓陆啊。
陆余以为他没听清,解释:“多余的余。”
“……”谁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安予灼听得不是滋味,隐约想起,当初真假少爷抱错的那桩公案,好像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正好这时候桂阿姨送了面条进来,清汤寡水一碗素面,没有平时吃的贝柱和小海参,分量倒是足。
安予灼不满:“这怎么吃?”
桂阿姨好像就等着他问,立即说:“雇主家的好东西贵,我们不能乱吃。灼宝,你妈妈要是问起,就说我只煮了一碗素面,连鸡蛋也没放。”
安予灼:“……”
安予灼慢悠悠地“哦”一声,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吃我妈的燕窝?”
桂阿姨:“!”
瞧她的神情,安予灼就知道自己没记错€€€€这个阿姨手脚不干净,最后是因为偷东西被辞退的。
桂阿姨讪讪的,小声命令陆余“吃完下来找我”,就退了出去。
安予灼撇撇嘴,看着那碗白水煮面,就觉得没食欲,对陆余说:“你等等,我叫我妈让阿姨再给煮一碗新的。”
没想到陆余端起碗,就开始暴风吸入。
面条刚出锅,蒸腾着滚滚的热气,他也不嫌烫,饿狼似的,最后把汤都给喝干净了。
安予灼看得目瞪口呆:“你别撑坏了!”
那海碗比他的脸都大,差不多相当于成年人的饭量,大佬这是饿了多久?
陆余用手背抹抹嘴,有些羞赧地低声说:“我两天没吃饭了。”
安予灼:“!”
所以“不给饭吃”是陈述事实,不是小孩子故意告刁状?原来陆总小时候受过这么多苦,难怪后来性格偏执,出了名的不好接近。
陆余端上空碗筷,起身:“我下去洗碗。”
安予灼拦住他:“放那就行,不用管。”
又说:“也不用去找她,是我缠着你不让走。”这时候乖乖去找桂阿姨,她说不定还会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