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阮愣了愣,扯了两张抽纸递给他:“我这里没有电梯,辛苦你走上来了。”
宋特助素养良好,闻言只是接过纸巾笑道:“这是我分内的事。”
这么热的天,纪阮当然不会请他到自己火炉一样的屋子里喝茶,朝宋特助点点头,不拖沓地回房间拿行李箱。
宋岭注视纪阮的背影,少年身穿陈旧的T恤短裤,住的地方家徒四壁,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皮肤却还是白得通透。
之前签协议都坐着,宋岭还是第一次发现,纪阮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没有努力挺直脊背,也不像资料上说的那样胆小谨慎,反而有种别样的自然松弛,和破旧的小屋格格不入。
宋岭莫名觉得,自己老板把纪阮接走,就像是从泥潭里拔出一个白萝卜,抱回去洗干净后,惊喜地发现是块羊脂玉。
车停在楼下,纪阮坐进去后被冷气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好歹终于凉爽了下来,连被热出的头痛都好了不少。
高档的黑色轿车载着纪阮驶出破旧的小区,穿梭在钢筋铁骨的城市里,最终驶入城西的一座别墅区。
这里和原身住的小区有天壤之别,绿树环绕,路面纤尘不染,独栋别墅参差林立,每一座之间都隔了相当远的距离,确保足够的私密性。
车子一直开到最里面才停下,这是新兴富人区,别墅的修建各有章法,面前这栋的外观很独特。
€€€€它没有棱角。
正常建筑需要的尖锐边角都被光滑的曲面代替,整体呈现灰白色系,二楼左侧的露天阳台处延伸出一段灰色楼梯,以完美的弧形没入后院。
在绿林的映衬下,整栋别墅像块流光溢彩的灰色月光石。
“后面是座露天泳池,”宋岭顺着纪阮的目光看去,说:“如果在二楼的话,从那里下去会近很多。”
日光灼热,纪阮站了一会儿,就被晒得双颊泛红嘴唇干涸。
宋岭撑一把黑伞,加快速度带纪阮越过修剪精良的草坪往里走。
其实他们原本可以走侧门进地下车库,再搭内置电梯上去,这样可以不用晒太阳。
但顾修义特意嘱咐过,要让纪阮从正门进去。
宋特助不明白,只是一场没有感情基础的协议婚姻,为什么还要遵循八百年前大婚的礼制,一定让面都没见过的小妻子走正门,白白晒得难受。
但顾总一向爱在这些细节上较劲。
别墅内部的风格和外面完全统一,清一色的冷调极简风,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玄关口站着位五十岁上下眉目和善的妇人,宋岭介绍道:“这是赵阿姨,一直照顾顾先生,现在负责您的生活起居。”
顾修义身边的人都很懂礼数,赵阿姨笑吟吟地喊了声:“纪先生。”
这具身体只有十八岁,就是纪阮当年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被长辈这么礼貌地喊先生,纪阮有些不自在。
他摸摸鼻尖,笑着说:“赵阿姨好,您叫我小阮就行。”
赵阿姨听了也不推脱,笑了笑应道:“诶,对了,这是顾先生的猫,叫小安。”
她说着揉了揉腿边大猫的脑袋,那是只巨大的浅银色缅因猫,蹲坐着的高度快到赵阿姨膝盖上面,纪阮第一眼差点以为是只中型犬。
小安长得又凶又高贵,在赵阿姨的引导下,也只象征性蹭了蹭纪阮的小腿,而后悠悠走远。
赵阿姨笑着觑了大猫一眼,带纪阮上楼看房间。
平心而论,顾修义没有亏待自己这个结婚对象€€€€他的房间非常宽敞,采光通透,衣帽间洗手间一应俱全,单论衣帽间,面积已经超过了纪阮那间小屋的全部。
还特意装修过,风格和整栋别墅的性冷淡风截然相反,很€€€€纪阮环视一圈不由笑了€€€€卡通。
床上有两只大玩偶熊,地面铺着卡其色毛绒地毯,就连布艺窗帘上都印着傻乎乎的卡通熊,书桌上摆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Q版招财猫。
宋岭见纪阮不说话,不由有些尴尬。
当时顾修义只吩咐他把房间稍微装得温馨点,而他交代装修公司时,加了句:房间主人年龄小,色彩最好活泼些。
没想到最后成果,竟然酷似儿童房。
宋岭咳了声,面不改色将锅甩给老板:“顾先生希望您住得舒心,特意交代房间风格要温馨。”
纪阮细白的手指拨了拨招财猫的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边溢出浅浅的笑涡:“谢谢,我很喜欢。”
€€
三天后,车上。
后座的男人微阖着双眼养神,高大的身躯隐没在阴影里。
副驾驶的宋岭扭头看了眼,知道他没睡,低声汇报道:“夫人知道您要结婚,有些沉不住气了。”
窗外的暗光映着男人冷淡的唇角,顾修义表情不变,连搭在大腿上的手指也没有丝毫停顿,淡淡道:“她什么时候能沉得住气,我才是要高看她一眼了。”
宋岭听到这里,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片刻,后座传来顾修义低沉的声线:“纪阮,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
宋岭颔首,纪阮是顾修义资助的众多贫困生的其中一个,听障,体弱,父母双亡,但成绩非常优异。
顾修义讨厌一切麻烦拖沓的事物,就连挑选结婚对象,也只交给手下人去办,像选员工一样,简历层层筛出来,冰冷没有人情味。
而纪阮这种优秀却孱弱,知根知底没有亲人,可以免去一切后顾之忧的,是最完美的人选。
宋岭犹豫片刻,斟酌道:“很安静,话少,到家里三天从不多事。吃饭前会和赵阿姨说谢谢,吃完会很轻地把椅子推回去,擦嘴是从左到右……”
顾修义皱起眉。
宋岭一顿:“……怎么了吗?”
顾修义按按眉心:“不用这么细节。”
他一点都不关心未来伴侣,擦嘴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
宋岭“啊”了一声,讪讪道:“好的。”
顾修义放下手:“没别的了吗?”
宋岭想了想:“对了,昨天上午纪先生换了张床,说是……睡得不舒服。”
左右只是一张床,顾修义不问宋岭一时半会儿都没想起来,应该不算什么大事。
果然,顾修义又阖上了眼,显然没放心上。
宋岭看了眼前方,问:“马上到了,需要先联系里面吗?”
“不用,直接进去。”
别墅一层用的开放式厨房,顾修义出电梯就闻到绿豆汤若隐若现的香味,赵阿姨正要开始做晚饭。
小安白长一副高大身躯,实则特别黏熟人,在顾修义裤腿上狂蹭。
顾修义揉揉大猫的脑袋,脱下西装外套递给赵阿姨,视线扫了扫客厅,随口问道:“人呢?”
赵阿姨心领神会,接过西服:“之前在房间里午睡,现在估计已经醒了。”
顾修义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到流理台边洗手,“人好相处吗?”
赵阿姨从顾修义十岁起就负责照顾他,关系亲近,简单说起来:“那小孩子很乖的,不过我瞧着身体有点弱,前几天可能热得狠了,最近胃口都不行,比较喜欢吃水果。”
她说着笑起来,“但吃饭还是很认真的,应该是很喜欢我的手艺。”
赵阿姨有一手好厨艺,最开心的就是别人喜欢她做的食物。
顾修义也笑笑,擦干手:“我上去看看。”
“诶,好。”
宋岭趁老板转身,连忙塞了块赵阿姨切好的苹果,安静跟了上去。
顾修义选给纪阮的房间,采光实在好,门掩了大半,也有朦胧的自然光从缝隙里散落出来。
顾修义透过门缝扫了眼,想要抬手象征性敲敲门,不知道看到什么,忽然顿住。
宋岭见自己老板止步不前,顿生好奇,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凑。
床确实换了,纪阮穿着短袖睡衣大字型躺在上面,右手不停在枕后摸着什么。
然后,他震惊地看到,纪阮摸出个小遥控,按了两下,床头忽然缓缓升起,连同床尾的木桌一起前移,在适当的位置停下。
完全是医院里给重症病人配的床,能最大限度减少活动量。
纪阮打开电视,但没开声音,他似乎只需要看字幕。
床上桌摆着一碗水灵灵的樱桃,和房间里原本用作装饰的招财猫,只是招财猫的爪子被拆了,接了根木棒,长得像抓娃娃机里的夹子。
木棒上连接一根细绳,纪阮只需要动动手指,招财猫就能从玻璃盘里抓出一颗樱桃,准确无误投喂进他嘴里。
宋岭惊得嘴巴都张大了,忙看向顾修义。
顾总眉头皱得能掐死蚊子。
顾修义从来都是个自律且勤奋的人,宋岭自从当了他的助理,就没有在6点之后起过床。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自己老板活到现在,见过的最懒散的画面。
顾修义转头,没有表情,眼神却冷得吓人,仿佛带着无声的质问。
宋岭被看得后背发凉,努力维持镇定。
纪阮是他们秘书组千挑万选出来的,最适合顾修义的结婚对象,他不能让老板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宋岭硬着头皮,看了眼被招财猫反复投喂的纪阮,面不改色:“安静,您看他看电视都不开声。事少,想吃樱桃也不麻烦别人。”
宋岭欠了欠身:“完全符合您对另一边的要求,老板。”
顾修义的目光从助理身上掠过,深吸口气推开门。
里面的少年察觉到来人,连忙坐直,双腿搭在床沿,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顾修义。
他的睡衣是米白色,领口宽松,面料搭在身上看起来格外柔软。
坐姿改变了,努力投喂纪阮的招财猫却没停,又一樱桃被抛起来,弹在纪阮颈侧,他惊呼一声伸手去接。
但没接到。
鲜红的樱桃滑过雪白的皮肤,从细瘦的锁骨处掉进领口,少年手忙脚乱一路拦截,还是被它从衣摆下逃脱,落到地上。
然后一路滚到顾修义脚边。
顾修义能看到少年懵了一瞬,眼神却不再像躺在床上时那样迟缓散漫。
顾修义弯腰把樱桃捡起来,一步步走到纪阮跟前,少年需要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他头发很软,仰头额头就露了出来,发梢扫着耳朵尖,被樱桃碰过的颈侧皮肤白而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