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2章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对病床方便观察,不过降下几寸的百叶窗挡住了楚识琛的脸。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着嘴巴由号啕变成抽泣,她瞥见项明章独自对着治疗室,上前说:“明章,你想看他的话,可以进去。”

项明章根本没那个意向,倒嫌晦气:“我怕打扰他。”

楚太太哽咽道:“没关系,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项明章不得不答应:“……那好吧。”

进入治疗室,门一关隔绝了嘈杂声,项明章双手插着风衣口袋,慢慢走向病床。

实际上,他对楚识琛的印象很单薄,仅有几面,最早的时候楚识琛十几岁,还没长开,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上一次见是四年前楚€€的葬礼€€€€楚识琛染着一头紫红色半长发,非常炫彩,戳在一片黑衣的宾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长了颗火龙果。近看的话,楚识琛的脸色被衬得有些黯淡、虚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该有的状态。

至于衣着,楚识琛一向潮得人胆寒,假如咽了气,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当寿衣。

总之,这么多年糜烂纵欲的生活习惯,糟糕的审美,再加上无知的气质,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视。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项明章真的不太情愿直视对方。

可他走到床边,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识琛”安躺在病床上,面容干干净净,黑发似一捧乌云覆在额前,掩映住一双修眉。他的眼睛闭着,长睫静垂,肌肤呈现出冷水浸洗过的苍白,看上去冰凉而润泽,只有浅浅的眼窝被海水刺激得泛着红。

病号服微敞着领口,“楚识琛”的颈侧擦伤了一道,贴着纱布,他的左手压在胸前,仿佛在按着心脏祈祷。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着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银底镶嵌蓝玛瑙,凹雕的图案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

这个人如斯眼熟,却又像素未谋面。

项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病床上依旧那么静谧,甚至听不见呼吸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撑到天亮。

人之将死,应该告个别。

听着外面隐约的哭泣,联想楚家这几年的际会,项明章想到一对很贴切的挽联,给楚识琛当悼词也算抬举他了。

“与人何尤,可怜白发双亲,养子聪明成不幸;”项明章凉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摇落更堪悲。”

黎明将至。

那张俊雅的面孔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挽联出自《楹联丛话》

第2章

一九四五年春,港口码头,一艘轮船趁着月色抛锚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二层客舱的房间里,沈若臻脱下西装外套,在鸣笛声中松弛了身体。

战火无情,母亲与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难,不少亲戚也靠沈家获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亲得急症病故,丧事简办,之后老管家护送遗体回宁波安葬。

昔日显赫的沈公馆人去楼空,沈若臻对外宣称要回故乡为父守孝,其实是进行安全转移。忠孝两难全,从他接任行长一职就做好了选择。

房间闷热,沈若臻解开白衬衫的一粒纽扣,将行李箱平放在床尾打开,不大的箱子空着一半,里面装着洗漱包、两套西装、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长的公印。

沈若臻抽起夹层,内里放着几张未面世的抗币,由他督办,一个月前秘密制造并成功运送了一批,这些是他留作纪念的。

抗币之下还有一份报纸,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着一篇“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沈若臻亲自撰写,寥寥数言道不尽背后的殚精竭虑,再一次读罢,依旧是万千心绪难抒。

他平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背搭着额头,食指间的玛瑙戒指质地坚硬,像针管抵着皮肤注入了镇定剂。

沈若臻疲倦至极,沉沉地睡着了。

过去许久,轮船开始激烈地摇晃,房间内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动,碰撞墙壁发出“咚”的一声。

沈若臻醒来,透过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色阴晦,漆黑的天空打过一道闪电,海面上波涛翻滚。

走廊上不断有人经过,吵嚷声在颠簸中越来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门,惊觉天气坏得可怕,海风呼号,乌压压的密云几乎垂落在海面上。

没多久,轮班休息的船员倾巢出动,可见情形凶险。

甲板上挤满了不安的乘客,雷鸣低啸,暴雨铺天盖地袭来,混乱中一扇巨浪轰然席卷,人们又仓皇逃回船舱,失衡跌倒的身体像一只只蜷缩的虾子。

猛地,一道惊雷直下,破开黑天,船上的桅杆生生被劈裂!

转瞬间,无数人惊惧哭嚎,哀鸿遍地。有船员放弃般松了手,瘫软着身躯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涛如狂龙,大口大口吞并着破损难当的船身。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惊厥、伤亡和无力回天。

沈若臻抓着栏杆,发丝飞舞,浑身湿透了,沉静的脸上滑落咸涩的海水。

他晃动了一下,默然笑起来。

想他短短一生,生长于膏粱锦绣,肩负着云霓之望,经过美满,尝尽忧患,不图史书工笔留姓名,却不料如今落个葬身大海的结局。

所幸,他已无愧家国,只可惜等不到疮痍平复。

一面巨浪掀上天际,垂直落下,“嘭”的一声,甲板顷刻间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产生短暂的耳鸣,栏杆湿滑抓不住了,他松开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从小佩戴的怀表,指腹摩挲表盖,上面镌刻着象征佛法慈悲的“€€”字纹。

船沉的一刻,白衬衫轻轻飘动,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绽放的昙花,猝然被天地吞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脏六腑,气息一点点抽空殆尽。

沈若臻的意识变得混沌,直至湮灭。

……

飘浮感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觉出一丝温暖和踏实,刺耳的声响也停了,静静的,后来他隐约听见一道脚步声。

难道有人救了他?

脚步由远及近,停在身边,沈若臻的感觉愈发真实。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说话,音调略低,就在身边,在对着他说话。

是谁……

沈若臻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闪动着几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视野渐渐清晰,目光也随之聚焦€€€€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对方正盯着他,冷漠的表情中掺杂了难以掩饰的诧异。

项明章没有料到,他刚念完挽词,要死的楚识琛居然醒了。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明瞳点墨,清澈如水,全无烂醉或垂死的萎靡,许久,迟疑地眨一下眼,长睫忽闪,再望来时目光变得严肃。

沈若臻久未开口,发声有些沙哑:“你是谁?”

项明章神思归位,傲慢也一并恢复,反问道:“不记得我了?”

沈若臻防备大于疑惑,回答:“我不认识你。”

项明章连一句“贵人多忘事”都懒得嘲讽,项樾五个人全躺在病房里,还有多少人受伤不得而知,他没有一分钟的耐性跟一个脑残打太极。

项明章微微俯身,不禁恶意揣测这位楚少爷,说:“楚识琛,搞出这么大事故,装失忆可没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认,项明章转身离开了治疗室。

外间多了几名女眷,是来陪伴楚太太的,项明章不欲多留,走之前说:“伯母,进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惊,柔弱的身体从沙发中弹起来,立刻冲进了治疗室,楚识绘和其他人紧随其后。

沈若臻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吓了一跳。

楚太太扑在床前,把“楚识琛”仔细看着,激动不能自已:“小琛,你终于醒了!妈妈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着,才注意到周围的怪异之处€€€€病房的样子,精密的仪器,这些陌生人的衣着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问:“小琛,你感觉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哪里痛?”

楚识绘在另一边嘀咕:“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识绘叫道,“楚识琛,你没事了?”

沈若臻听清了那个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叫他,否认道:“我不是楚识琛。”

楚太太温柔一笑:“在说什么傻话呀。”

沈若臻重复第二遍:“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楚。”

“好好好。”楚太太一脸溺爱,“以后跟妈妈姓杨,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怎么样都好。”

沈若臻抽出手,压抑着内心泛起的一丝€€惶,他几乎是郑重地说:“这位夫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大家迟疑片刻开始悄声议论,楚太太傻在一旁,顿时又由喜转忧。李藏秋去请了医生过来,所有人围在床边等候最新的诊断结果。

医生做完检查,试图询问一些常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除了“不知道”,就是“不记得”。

最后,医生诱导地问:“你不是楚识琛,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头脑清醒,所以十分提防,他不清楚这些人包括医生在内,是服从于哪一方、哪一股势力,如果他暴露真实身份,又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

沈若臻摇摇头,选择缄默。

医生对家属说:“很可能是失忆,至于确切的病因和损伤程度,需要明天做一个详细检查。”

楚太太不愿相信:“失忆……人真的会失忆?”

医生说:“嗯,我院18年有个病例很类似,也是苏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若臻心里一动,出声问:“请问是一九一八年吗?”

“呃。”医生语塞,认真回答他,“那是二十世纪,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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