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49章

两个小时后,飞机在北京安全降落。

酒店的专车在机场等候,一路上,楚识琛静默地望着窗外。

万家灯火中依稀辨得出皇城旧貌,行经繁华市区,他才恍觉昔日的北平大改了模样,变成了首都北京。

虽然是晚上,但预订的酒店离会议中心不远,门口车辆络绎不绝,今夜赶来下榻的人不在少数。

大厅前台,排着几支队伍办理入住手续,楚识琛拿着证件站在末尾。

孟总监有些晕车,去洗手间了,项明章把箱子交给了行李员,在队伍外侧无所事事地晃荡。

晃到楚识琛旁边,项明章貌似不经意地问:“给我订的什么房间?”

这两天房间紧俏,订的时候选择不多了,楚识琛说:“行政套房。”

项明章又问:“你和孟焘呢?”

楚识琛说:“我们在普通贵宾房。”

项明章:“你们?”

楚识琛脸颊半侧:“反正差旅费充足,我们当然是一人一间,项先生以为呢?”

项明章说:“充足就好,超过了预算从你们薪水里扣。”

“原来你担心的是价钱。”楚识琛拿起手机,“双人标间便宜,可以改订。”

项明章反口:“不许改,孟总监晕车需要好好休息,你打呼噜影响了人家睡觉怎么办?”

楚识琛垂手勾住隔离队伍的丝绒绳子,那天诓他弄湿文件,现在又造谣他打呼噜,他用仅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打呼不要紧,主要是我性取向为男,跟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很可能会忍不住。”

项明章皱起眉毛:“孟焘已婚,是直的,你在想什么?”

楚识琛大喘气,把话说完:“我在想€€€€人家很可能会忍不住介意跟我共处一室。”

项明章被摆了一道,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一击,承认道:“他介不介意我不清楚,我很介意,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如此直白,楚识琛反而哑火,不聊了:“你能不能离远一点,别人以为你插队。”

三个人的房间在同一层,办完入住手续上楼,楚识琛先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声平安。

北京的气温略低,洗完澡,楚识琛抱着电脑转了一圈,干脆上床钻在被窝里查阅资料,天花板上的灯光直射屏幕,看得久了眼角酸痛。

将近凌晨时,手机收到一条微信,项明章料到他没睡,发来:明早七点半出发,早点休息。

楚识琛回复:好,晚安。

第二天黎明时分,走廊上的脚步声陆陆续续没有停过。

楚识琛收拾妥当去对面房间找项明章,孟焘休息一晚恢复了精神,他们简单吃了个早餐,出发前往会议中心。

礼堂的接待大厅里,来来往往聚满了参加会议的公司代表,除了业内有名的大公司和集成商,还有许多专门研发单一组件的厂商。

好比生产一台汽车,核心驱动是由甲公司负责,轮胎由专门制造轮胎的乙公司负责,一个复杂的系统也需要这样分工来降低成本。

签了到,楚识琛与项明章并肩朝前走,说:“假如整个系统由项樾负责,其中一个硬件要单独找一家厂商来做,这个厂商需要甲方决定吗?”

“不一定。”项明章解释,“一般大公司都有友好合作的厂商,只要这家厂商的资质、报价都符合招标规范,甲方不会耗费时间去干预。”

他们正说着话,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说:“项先生,幸会啊。”

打招呼的男人是“智天创想”的CEO,商复生,年近五十,穿着一身低调的深灰色西装,走近了,他朝项明章伸出右手。

项明章回握,笑道:“商总,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遇见你。”

“我就是来凑个热闹,瞎溜达。”商复生矮一头,笑容亲切,“昨天到北京的?”

项明章说:“昨晚。”

商复生道:“开完会我做东,一起吃顿饭,难得来北京一次,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项明章答应:“那我却之不恭。”

楚识琛昨晚看过资料,智天创想是业内排得上号的大公司,总部设在北京,业务主要覆盖北方市场。

项明章大二开始创业,那个时候商复生已经威名在外,等项樾进入初期发展阶段,人力和技术不够稳定,被智天创想撬走过不止一个大项目。

以项明章的个性,必然是加倍讨过债的,之后项樾不断做大,近些年占据的市场份额超过了智天创想。

双方占据一南一北,还算相安无事,一旦遇上这值得过招的大项目,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等商复生走开,楚识琛说:“这位商总好像很有信心。”

项明章道:“竞争对手见面,没底也要装出十二分的自信。”

楚识琛问:“晚上真的要跟他一起吃饭?”

“他愿意破费,我们就赏个光。”项明章道,“你不是说北平的烤鸭很香么,晚上多吃一点。”

楚识琛表情凝固,迟了半拍:“是北京。”

该入场了,会议大厅能容纳上百人,气氛庄重,这个万众期待的文旅项目正式拉开序幕。

官方讲话一向高大上,会议进行三十分钟后终于谈到了重点,然而专业性的东西表达得很模糊。

最重要的需求,缺少细节,不够具体。

对乙方的标准,不太明确,针对性弱。

这算是官方会议的通病,叙事太宏大,项明章料到了,挑着重点记了记。

楚识琛翻阅公开文件,习惯性地查数字,这个项目初步投入有几十亿,各地财政分摊。

会议前半场鸦雀无声,后半程终于有了点动静,因为项目体量大,官方有意分拆成两个标,由两家公司负责。

众人虎视眈眈,却要一块蛋糕分两半?

这无疑是个变数,孟焘凑来问:“项先生,您有确切的消息吗?”

项明章摇摇头,安慰道:“这只是官方的一种倾向,只要没签约盖章,就有任何操作的可能。”

会议持续到中午,结束后,人群四散,各怀心事。

商复生的助理追上来,邀请他们共进午餐,项明章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正好聊一聊,探探对方的态度。

餐厅在一家酒店内,国宴水平,午间只接待两桌。

上百平的包间幽雅清静,偌大的圆桌中央装饰着一只青瓷瓶,细瓶口,几株初绽的黄梅羞怯招展。

商复生带着助手和智天创想的总经理,也是三个人,开玩笑说像是双方谈判。

冷盘端上来,每人斟了一盅茅台酒,项明章说:“感谢商总做东。”

商复生一饮而尽:“是我的荣幸,各位随意。”

楚识琛这段时间滴酒不沾,破了戒,不过白酒没有想象中辛辣,入喉留下一片淡淡的灼热。

这时,服务生推着一辆餐车进来,车上的白瓷盘里是一只色泽金黄的烤鸭。

隔着桌面,楚识琛正对餐车方向,他越过黄梅盯着厨师娴熟的动作,一片片焦脆流油的烤鸭被切下来,摆列整齐。

他上一次坐在北平的高级餐厅里看人片鸭子,是一九四一年。

当时一笔救济物资去向不明,各界爱国人士要求公开账目,银行焦头烂额,他辗转调查到物资被扣留在北平,立刻带了一名襄理来京谈判。

主事的官员是一位丘局长,位高权重,却无视银行的诉求和民众的声讨,一味打太极,几番交谈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他在北平逗留了整整七日。

前三日是他不肯放弃地一次次登门上诉,后四日是警局出动,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的羁押。

最后一夜,他被带到一家餐厅里,连日的磋磨令他消瘦几分,但锐气不减,丘局长打量他半晌,说:“沈经理,请坐。”

沈若臻正一正衣襟,坐下来。

一道片好的烤鸭端上桌,丘局长说:“沈经理是南方人,恐怕不会吃,可以让这里的伙计教一教。”

沈若臻面无表情,看服务生将鸭肉蘸了酱,加上葱丝裹入饼中,卷好的烤鸭放进他的碟子里,他开了口:“这是不是我在北平的最后一餐?”

丘局长道:“是走是留,是践行还是别的什么,要看沈经理怎么选了。”

沈若臻拿起筷子,夹起烤鸭囫囵地吃进口中,一滴酱汁掉在了雪白的盘子上。

丘局长摇摇头:“要拿起来吃才地道。”

沈若臻眉梢轻纵,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嫌恶:“我怕脏了我的手。”

丘局长一顿,随后兴味盎然地笑起来,晃动着酒杯说:“那可如何是好,在下馋得很,能否劳烦沈经理帮我卷一只?”

窗外覆雪的街上,一辆汽车急急刹停,复华银行的襄理被人扭着双手丢了下来。

沈若臻脸色晦暗,一声不吭地从椅中起身,他学着服务生的做法卷了一只烤鸭,放进丘局长的餐碟。

丘局长咬了一口,说:“脆皮太少,不够香。”

沈若臻卷了第二只,丘局长说:“葱丝放多了,喧宾夺主。”

沈若臻卷了第三只。

丘局长吃完咽下,道:“沈经理真是能屈能伸,我很欣赏,可惜物资你带不回去。”

沈若臻说:“我以为物归原主乃天经地义,是我天真了。”

“没办法。”丘局长言辞恳切,实则句句威胁,“当下的时局,北平也很紧张,饿狼咬了肉怎么肯松嘴?不但物资你带不走,倘若再不依不饶,你和外面那个襄理也未必走得出皇城根儿。”

沈若臻洗净了满手油腻,从餐厅出来,正是隆冬时节,寒风吹干手心手背的水珠,刺骨的疼。

高官如无赖,在里面佳肴美酒,外面凄风残雪,不知道多少条人命因为一笔被扣押侵吞的物资成了冻死骨。

襄理蜷缩着肩膀迎上来,心酸地问:“总经理,我们怎么办?”

沈若臻说:“回吧。”

襄理担心道:“回去怎么交代啊……”

沈若臻呼出一口白气,转身踏雪而行,心灰意冷间隐隐萌生了新的念头:“我会再想办法,此路不通,那就另寻出路。”

酒香扑鼻,楚识琛回过神,服务生走来帮他斟满了一盅。

片好的烤鸭送上桌,他关于北平的记忆里,抛却不愉快的,便只剩那一口香喷喷的烤鸭。

楚识琛端起酒盅,喝了个精光。

这顿饭吃了很久,双方就会议内容交换看法,各有保留,互相试探。

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吃完就回酒店了,项明章在席间就注意到楚识琛有些不集中,加上一路不寻常的沉默,他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

孟总监在一边,项明章说:“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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