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86章

直至五日后,沈家正式发了讣告,公布沈作润离世的消息。

出殡当日,沈若臻亲自为沈作润穿衣净面,他永远都忘不了,父亲的身体早已冷硬如磐石,皮肉散发着腐坏的浊气。

那场丧礼请了许多宾客,极其盛大,沈公馆门前的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在哀乐与悲痛的掩护下,沈若臻运出了一大笔送往前线的物资。

后来,管家护送沈作润回宁波安葬,分别前,沈若臻承诺等战事平定,再到沈作润的墓前磕头认罪。

沈若臻直起身体,涕泪满脸,额心沾了一层灰尘,他自述道:“篡改亲生父亲的死亡时间,利用身后事完成任务,谎称回乡守孝实则秘密转移。”

“三宗罪,父亲,你怨恨我吗?”

“来到这个时代,其实我偷偷想过,会不会在宁波找到你或沈家的踪迹,可我没有查,我想我不敢面对。”

“这几十年你独自在这里,想不想母亲和妹妹?是不是很孤单?”

四五年的初春,沈若臻把全部的人和事都安排妥当,沈公馆只剩他一人,夜晚在沈作润临终的屋子里,他提笔写下了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他始终铭记着沈作润的教诲,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沈若臻尽力做到了,亲人,家业,故土,他一样一样舍弃,尝到了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的孤独。

一阵冷风吹干了泪痕,沈若臻收起悲痛和遗憾,露出的是坚毅:“父亲,但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情全都不后悔。”

墓碑竖在山腰,能望向遥遥远处,沈若臻以前是沈作润的臂膀,以后他愿做沈作润的眼睛。

“父亲,你没等到战争胜利是最大的遗憾。”沈若臻说,“从今以后,你望着故乡四季,我会代你看一看八方的大好河山。”

项明章站在石阶上,如他所料,沈若臻没有崩溃号啕,而是静静地叩首和垂泪,真正的大恸多半是无声无息。

项明章其实有些羡慕,身为人子,有一个值得敬仰和追随的父亲也算一件幸事。不像他,想到所谓的“父亲”,只有无法消解的憎恶。

良久,沈若臻站了起来,与沈作润告别。

项明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等沈若臻走过来,递上去问:“你还好吗?”

沈若臻接过擦了擦额头,细密刺痛,估计磕破了皮,他道:“没关系,能祭拜父亲是高兴事。”

项明章俯身帮他拍了拍长裤上的尘土,说:“走吧。”

沈若臻环顾周围:“你说姚家人每年清明回来祭拜我父亲和姚管家,那姚管家的墓是不是也在这里?”

“姚先生在别的地方。”项明章道,“路上说吧,有人在那儿等我们。”

从墓园离开,汽车沿着山下的公路疾驰,项明章告诉沈若臻,姚企安晚年出家了。

沈若臻默了一会儿,信佛的人出家是意料之中,但抛下儿孙满堂去面对青灯古佛,又在情理之外,他无端地有些难过。

项明章没有解释,说:“姚先生葬在寺庙的后山,他的家人为他供奉了牌位。”

沈若臻敏捷地问:“等我们的人,是姚家人吗?”

项明章和姚竟成谈了一项长期合作,并且让利三分,等利益关系产生了,再跟姚徵谈情分。

“姚竟成先斩后奏,姚女士没办法,把旧物和墓园的资料都给我了。”项明章说,“不过她不放心,想见一见我说的‘沈家后人’。”

沈若臻瞥了眼司机,沉声道:“我这张脸会不会吓到人家?”

项明章反而乐观:“就是这张脸才有可信度,如果姚女士相信了,我们争取再跟她交涉一件事。”

沈若臻说:“以后由我打理父亲的墓?”

项明章笑着低声:“沈少爷聪明。”

沈若臻摇头,心中是无以复加的熨帖:“我只是猜到你会想我所想,在我们封建的旧社会,这不叫聪明,叫好命。”

汽车行驶了半个钟头,停在一座山下,那间寺庙年头久远,原本破败不堪,姚家捐钱修缮和扩建过,这些年香火越来越旺。

项明章从包里拿了自己的眼镜,本意是给沈若臻遮一遮,等沈若臻戴好,银丝细边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得双眼愈发黑白分明,不光举手投足,连眉梢眼波都流露着一股书卷气,更像是旧照片里的少爷了。

寺庙的四方院中站着一对母子,是从杭州赶来的姚徵和姚竟成。

那只木箱交付后,姚徵心头不安,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那位沈家后人,等项明章带着一名年轻人踏入寺庙,只消一眼,她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沈若臻亦觉诧异,他知道姚徵七十多岁,可毕竟是姚管家的小孙女,曾经听姚管家提起都是“小丫头如何如何”。

他主动道:“姚女士。”

姚徵仔细端详他:“你就是沈少爷的后人?”

沈若臻没有明确回答,顶着这样的脸已经胜过一切,他迂回地说:“谢谢你一直保存那些旧物。”

姚徵还有许多想问,沈若臻望向西边供奉牌位的佛堂,说:“抱歉,我想先去看看姚先生。”

项明章留在院子里,他准备好了说辞,虽然有点避重就轻,但也足够应对了。

沈若臻进了西边佛堂,纪念已故法师的庄重地,他不敢四处看,垂眸跟着僧人的指引走到一处牌位前。

抬眸看见法号“忘求”,沈若臻顷刻间全都懂了。

姚企安是在惦念他,回到宁波的后半生,到暮年将死都在惦念他的下落。

佛门不可高声,沈若臻咬紧了牙关,绷出一张镇定的面孔,耳边似乎听见姚企安在喊他“少爷”。

双手掐着一截香火,沈若臻道:“姚管家,我没能信守承诺,来迟了。”

腮边水珠落地,他恍然地说:“我大难不死,一定是因为你的保佑。”

沈若臻向寺中住持借了笔墨和经书,然后在佛堂外的长廊上铺开一道白宣,他跪坐蒲团,要为已故的忘求法师抄写一卷经文。

项明章终于见到沈若臻写正经小楷,修长手指握着一根纤细狼毫,下笔成字,秀,正,若游云惊龙。

写完,沈若臻将经文折叠,投入大殿前的化宝炉。

火苗彤彤,白纸燃烧成灰。

他双手合十,在心中叫的是“姚管家”,然后悄声昵语,说:“德善无涯,清商薄赠。”

第78章

沈若臻太虔诚,打消了姚徵的大半顾忌,在寺庙分别的时候,双方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下山路有近百阶,这会儿天空已经变黑了,沈若臻意识到他在墓园和寺中逗留了很久,光是一卷经文就抄写了两个钟头。

虽然他觉得转瞬即逝,但对陪同的人来说恐怕有些漫长,尤其在寺庙里,项明章一直在院中静候没有走开过。

沈若臻问:“项先生,你等我的时候有没有拜一拜佛?”

项明章道:“没有。”

沈若臻没见过踏进佛门能忍住不拜的,毕竟来都来了,又问:“偏院有一棵挂满红布条的老树,每位香客可以绑一根许愿,你绑了吗?”

项明章说:“全中国像样的山上都有这种人工许愿树,除了红配绿很刺眼,没什么实际作用。”

沈若臻笑了笑,脚步放慢落后了几阶,两个人的影子也拉开一段距离,他想到在墓园,项明章等他的时候孑然而立,看上去形单影只。

他见到沈作润,那一刻项明章会不会思及自己的父亲?

沈若臻在项明章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了,可他对项明章知之甚少,对于那个音讯全无的父亲,项明章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两道夹着树,树梢在头顶簌簌作响,沈若臻说:“你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吗?”

项明章停下:“怎么忽然说这个。”

沈若臻道:“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项明章转过身,说:“了解我就够了,无关的人不需要在意。”

沈若臻听出话里的抵触,也是项明章对项珑的态度,他道:“我无意窥探你的家事,你不喜欢谈就不谈,不过我想告诉你,如果哪一天需要面对什么事情,我愿意陪你一起解决。”

项明章总是做主的那个,在公司是,在项家也是,从不会露出弱势的一面让人看笑话,连偶尔的倦怠都要藏起来。

他以为爱一个人,要做遮风的屋檐和挡雨的高墙,却忘了,在他们两情相悦之前,沈若臻早已旁观过他的家事,安抚过他每一次的沉郁。

可那些只是冰山一角,项明章道:“如果我的家事是龌龊事呢。”

“你觉得我会讨厌?”沈若臻迈下几阶,“你不是说了,无关的不需要在意,我在意你就够了。”

项明章极少感动,逞强地倒打一耙:“是因为我帮‘沈若臻’这个身份做了这些事,让你感动要报答我?”

沈若臻停在上一级台阶,他伸手拂去项明章肩头的落花,居高临下地关怀道:“项先生,你在跟我论恩情?”

项明章说:“论不得?”

“口头争论不严谨。”沈若臻道,“请你用数据中心算一下,是恩多还是情多,你希望我报恩还是谈情。”

项明章认输,回了祖籍老家,见了至亲长辈,沈少爷略显猖狂,在寺庙附近就敢讲这种话。他一个外地人可不敢在佛门轻佻,一把将沈若臻拽下台阶,说:“下山再算账。”

两个人磨蹭到山下,天色黑透了,在远郊徘徊一天终于进了宁波市内。

下榻的酒店在海曙区,套房楼层很高,三面环绕繁华斑斓的夜景,沈若臻洗完澡立在窗边,企图在璀璨灯火中寻到旧时沈家的那一盏。

久望眼花,他转身挪到床头,今天在墓前跪得太重,睡袍下摆微敞,露出乌青的两只膝盖。

项明章看到皱起眉:“疼不疼?”

“没事。”沈若臻说,随后又改口,“很疼。”

项明章茫然了:“到底要不要紧?”

沈若臻斟酌道:“走路可以,但是不能跪,不能趴,不能久站。”

项明章暗道条理分明,转念反应过来沈若臻在说什么,那一夜在缦庄的起居室,浴缸里跪过,换衣沙发上趴过,窗边更是久站至昏倒。

踱到床边,项明章嗤了一声:“放心,今晚不会做什么,就算你不怕疼,我还怕你父亲和姚先生联手给我托梦。”

沈若臻道:“应该托给我。”

项明章掀被上床:“然后问你为什么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你怎么回答?”

沈若臻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他连沈作润的身后事都能篡改,大逆不道,情爱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姚管家遁入空门,更是看破了红尘。

沈若臻把被子一盖,颇有反骨地说:“还能为什么,钟情罢了。”

项明章绷不住笑,关了灯,窗帘敞着,海曙区的夜色投射进来。

奔波一天耗费不少精神,沈若臻陷入酣眠,时隔太久太久,他终于梦见了沈作润,还有母亲、妹妹和管家。

他们立在旧时的江厦街上,相距一片柔和却散不开的雾霭,他想追,追不过去,只能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沈若臻醒过来,天光大亮。

梦里原来是一场告别,那团雾霭是死生的界线,故人在与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厦新貌。

床上€€€€,沈若臻转过身:“我吵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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