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道维牵着小毛驴儿行走在金平城最大的街道上,毛驴儿抻着脖子东闻闻,西嗅嗅,道维也不阻止,由着毛驴儿的性子去,完事儿给摊主几文钱作为补偿,就被人当成了外地来的土包子。
在道维第五次递出手里的铜钱时,卖油饼的中年摊主终于忍无可忍,怒斥道:“当咱们是那没见过世面,见钱眼开的小商小贩呢?
咱们金平可不是随便哪里的乡下地界儿,这是太后娘娘的封地,有太后娘娘护佑!以为有几个臭钱,牲畜都能上桌和咱们同一个锅里搅饭吃了?
您这招儿放别地儿好使,放咱金平城,嗨,我还就告诉你了,没门儿!
你家这畜牲闻来嗅去,鬃毛掉进油锅里坏了我一整锅吃食,以为补偿几个臭钱大家就乐呵呵当什么都没看见了?可劲儿打听打听去,咱整条街,谁能缺你这几个铜板?真真是可笑!你羞辱谁呢?
今儿你家这畜牲要是不给我赔礼道歉,这事儿没完!”
小毛驴打从跟了道维,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无礼对待,委屈的朝道维昂昂叫。
道维伸手安抚小毛驴,心下觉得好笑,这地界儿,怎么说呢,和那位太后的性子一样,一朝发达,矫枉过正了。
他这小毛驴最懂规矩不过,平日最喜闻各种新鲜有趣儿的味道,嘴巴挑剔的很,一般东西很难人它口,在摊子前向来注意分寸,从不靠太近。
倒不是小毛驴懂得不打扰人家正常做生意,而是他爱干净,既想闻闻味道,又不想自身沾染上各种奇怪味道,因此每次都将脖子伸的老长,身体却离摊子好几尺。
道维也因此从不阻止它的小爱好。
摊主说的这些,纯属贷款想象,提前骂人,哦不,骂驴。
但他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计较,摆摆手,身后便有照西军的人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熟练的拿着钱袋子好声好气的跟人家商量,几个铜板儿瞧不上,银角子一出,附近摊主的眼睛都冒光了。
尤其方才激情喷人的摊主画风一转,先夸道维器宇轩昂,一表人才,瞧着便知不是凡人,再夸小毛驴毛色靓丽,牙齿整洁,眼神灵动,蹄子走路响亮,不是凡驴,眼睛更是从钱袋子上挪不开。
扔下干惯了这活儿的下属,道维溜溜达达牵着小毛驴一路到了木宅门前。
木宅闹中取静,占地面积不小,一瞧便知主人家身份不凡,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城中占据如此好的一块儿地建新宅子。
望着门口匾额上古朴大气的木宅二字,道维已不知说什么好了。
身后有下属上前替道维敲开大门,送上拜帖。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圆脸富态的婆子脚步匆匆,前来迎人。对方只敢匆匆往道维面上瞧上一眼,之后立即低头行礼,恭敬地将人往院里迎。
院里亭台楼阁,廊檐水榭,十步一景,精致异常,道维见过许多四品知州的内宅,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奢侈。
婆子在前头带路,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终鼓起勇气,还是跟道维说了,“夫人原本在道观修行,家中老太太怜她孤苦,数次相求,最终才将夫人从道观接回金家。
然夫人待雅兰小姐出嫁后,便禀明老夫人,言及她一介寡居之人,住在娘家多有不便,家中老爷便做主修了这座宅子,另配有丫鬟仆妇小厮数人,供夫人驱使。
方才听闻您上门,夫人亦是万分欣喜,若不是近日生病不便出门受寒,前来迎接您的便不是老奴了。”
如此解释了一通,得不到道维的丝毫反应,仆妇虽有些失望,但也算是意料之中。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得知您来金平城,时间仓促,来不及过多准备,老奴自作主张,让人去通知了二老爷。”
她是金家的下人,出现在这儿,即是伺候木夫人,也是监视。
对金家以及伺候的这位脾气古怪又矫情的夫人和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大人之间的恩怨知晓一二。
即便原先不知晓,这些年下来,也明白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大人,和金家,和及木夫人之间,毫无情感可言。
即便如此,金家也因着和这位大人的关系,将家里生意做到了大江南北,比二十年前规模扩大了数十倍不止,前年更是搭上了京中关系,成了皇商。大老爷也重入官场,如鱼得水。
也是因此,即便木夫人脾气古怪为人矫情,一般人很难忍受,金家也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更是为她专门修建了这座闻名金平城的木宅,宅子里的一草一木皆是名品,花费不知凡几。
当然这些花费,在门口的“木宅”二字牌匾挂上去那一刻,全都值回来了,甚至物超所值!
现如今,满天下还有谁不知晓,周青天周大人,原本该是姓木的!即便他自己不曾改回木姓,可只要他生母在一日,便谁都不能忽视她的存在,因此这座木宅,在整个金平城便成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
也成了金家对外的一道护身符。
只要道维不明目张胆的和金家,和木夫人斩断联系,与这座宅子有关的一切,都能随着道维的身份变化而水涨船高。
这个道理金家的人懂,老仆妇懂,道维也懂,本来道维以为这位三十多年不曾相见的母亲应该也懂,但眼下看来,情况似乎和想象的有些许出入。
这位传闻中受了风寒的夫人,穿着虽然素雅,但不管是衣服用料还是身上的首饰,样样乃精品,件件都带着小心机,搭配装扮起来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能成的,虽素雅,却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华丽奢侈,可见平日里习惯了这般着装。
这可跟她对外宣称的,在家中修行对不上号。
木夫人身形高挑,骨肉匀称,虽年过五旬,但精神头极好,面色红润,保养得宜,瞧着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对方第一眼瞧见道维,愣了一下,接着便是轻哼一声,一甩衣袖,昂着脖子生硬道:“倒是跟你爹生的一般模样!”
这点道维承认,打小他爹他娘就是这么说的,归临城那条巷子里不少旧时邻居也三五不时对着他的脸发出这般感慨。
但这不是他要被动接受木夫人阴阳怪气的理由。
于是他大喇喇在客厅选了个舒服位置坐下,一扬手接过下人送上来的茶水细细品鉴,自在的宛若他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还吩咐门口站着的小厮:“好生照顾我的毛驴儿,他不吃普通草料,要五成熟的上好豆子,佐温水进食。”
一番做派引得木夫人大怒,“不愧是木敛军的种,一样的厚脸皮,不顾他人感受!
木敛军当年趁人之危强取豪夺,你又是这番自说自话,果然当年让人扔掉你是对的!”
这一不注意就爆大料还洋洋得意的智商,算是震惊了道维一把,不过这都不重要。
当下他不得不为他亲爹喊两句冤,放下茶杯偏头瞧了木夫人一眼,“嗨,我说您这人可真有意思,你爹你哥哥们没本事,把你送给木将军以换取他的帮助,这算得上双方默认的交易吧?
你要真不愿意,下定决心一头撞死,是你亲爹亲兄长能眼睁睁瞧着你去死,还是无辜路过的木将军,愿意莫名其妙背上一条人命?
偏你什么都不说,默认了这番交易,事后木将军不仅没亏待你,甚至将你捧在手心含进嘴里,给了你七品武将妻子应有的一切待遇。
你若真心不甘情不愿,不想接受木将军权利地位带来的好处,大大方方拒绝就是了,好嘛,木将军在世那些年,不止你,还有你们金家,跟着舒舒服服享受了那么些年,现在又说人强取豪夺,您觉得这话好不好笑?”
木夫人被气的不轻,指着道维鼻子面色难看斥责道:“你这是诅咒我去死呢!枉为人子!老天爷不开眼,当年怎么没直接让你病死呢!”
对这种糊涂玩意儿,道维觉得有必要一次性把话说清楚,日后都没有见面知晓彼此消息的必要了。
于是语气难得带上了几分认真:“您啊这会儿也别想用母亲的身份拿捏我,更别用长辈的身份职责我!今儿别说是您了,便是金家大老爷二老爷,甚至金家老太太全站我面前,也得乖乖给我行礼,我不吃你们这套。
打从当年木将军去世,您老人家不管不顾一心出家,哦,方才您也说了,您也是管了的,最起码您让人将病重的我给扔了不是!咱们之间的母子情分打从那天起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别说是你,即便木将军在世,依照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你不待见我们,他也跟着不待见我们,对我和木雅兰不管不顾,扔给下人照看,听天由命的架势,他想在我面前如此放肆都是万万不能的,更别提您了。”
木夫人在闺中时被母亲宠着,出嫁后被木将军捧着,木将军死后,金家因为愧疚对她加倍补偿,不久道维声名鹊起,她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行事可谓任性至极。
一生之中从未有人这般疾言厉色的对她说过话,初初一听,只觉气血上涌,脑袋嗡嗡响,想也不想对着道维方向就是一巴掌。
道维可不会惯着她这臭毛病,两人之间还隔着两尺的距离呢,便有下属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人摁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
瞧着木夫人狰狞的面色,道维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这些年我之所以纵着金家打着我的名号行事,是因为金家再能耐,再折腾,始终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只要我想,顷刻间金家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消失的悄无声息。
所以金家捧着你,想利用你和我之间的母子关系博好处,我才没有出面阻止,因为在我这里,你们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们家的每个人与我而言,与景朝的任何一个普通百姓并无二致。
我不会刻意针对你们,也不会特别关照你们。”
道维颇为可惜的瞧着木夫人,“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什么吗?”
木夫人在椅子上剧烈挣扎,嘴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道维摇摇头,“是你们别蹦€€到我面前找存在感。”
道维缓缓起身,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金家二老爷金见雷带着两成年儿子拜倒在跟前,躬身间气息粗重,额上汗水连连,可见是疾行而来。
他并未叫起身,一脚迈出房门,声音清晰的传进在场所有人耳中:“我周道维与你金家,与木夫人间,亲缘浅薄,前尘往事不做追究,从此山高水远,黄泉碧落,不复相见。
诸位,好自为之吧。”
等金家二老爷回过神来,僵硬的直起身,才发现院中早没了道维身影,他手脚发颤,被激灵的大儿子一把扶住,才免了当众跌坐在地的丑态。
父子靠在一起,却发现彼此都在忍不住的发抖。
互相对视一眼,苦笑一声,没想到近距离接触,这位大人身上的气场竟然如此令人恐惧。
金二老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安慰几乎被吓傻的二儿子,也是在安慰自个儿:
“没想到这辈子与周大人见的第一面,竟也是最后一面。既然大人这般说了,又没有其余吩咐,咱们认真听着便是,左右他犯不着刻意为难咱们。
老大,回头你亲自跑一趟,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转告给你大伯,切记,不可错漏一分一毫!”
说罢感觉好些了,自个儿站直身体,看向木夫人的眼光瞬间转冷。
他可没忽略刚进门时,这个妹妹是被人以一个屈辱的姿势强行摁在椅子上的,依照妹妹的左性,想也知道没说什么好话。
现在后悔平日里对她的放纵也晚了,只转头吩咐仆妇,“往后木宅的吃喝一应由府里送过来,妹妹潜心修行,便不需要外出行走了,以免坏了缘法!”
这是将人禁足的意思。
对于这个决定,现场除了木夫人本人激烈反抗外,其他人心底都大大的松了口气,实在是这些年被这位活祖宗折腾的不轻。
道维从木宅大门出来,毫不留念脚步坚定往下个路口转,来金平城,是兴之所至,去亦是尽兴而归,与以往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别无二致,这也不过是众多旅程中平平无奇的一小段经历罢了。
后来有人将他在野数年间惩奸除恶的事迹记录下来,编成画本和折子戏,意外获得好评无数,不知养活了多少以这行为生的民间艺人。
也不知皇帝出于何种恶趣味,某年宫宴上,让人上演了一出精心排练的《周青天断案记》,看的朝臣一脸菜色,食不知味,心里直呼晦气!
皇帝倒是乐呵呵的看了全程,并让宫里往后每年年夜宫宴上都要上演这么一出,渐渐地,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传承,之后的每任皇帝都将其坚持下来,成了堪与《难忘今宵》相媲美的保留节目。
道维这一生活的轰轰烈烈,在朝深得帝王信重,在野百姓自发敬仰,都道他战功赫赫,却无人知晓,周大将军最该令人瞩目的战绩,却深深隐藏在大景王朝的最深处,像一颗心脏一样保护着这个几度垂危的王朝起死回生。
他死后更是有帝王亲自扶灵,将其葬在帝王陵墓中,只待百年后与帝王合葬,开了皇帝与宠臣合葬之先例。
不过,就在被道维压了一辈子不敢造次的朝臣们欢呼这位阎王终于熬不住,先他们一步走了,真是老天有眼之时,朝中也慢慢传出一个消息€€€€
有人亲眼所见,棺中之人面貌只与那位有五分相似,那位活阎王可能还没去见真阎王!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暗中蠢蠢欲动之人算是彻底收了躁动不安的心,期期艾艾被道维压制了一辈子,最后可以说是憋屈死的。
第90章 晚年道维
上一世临终难得的恶趣味, 道维不在意效果如何,毕竟皇帝和太子都不是庸碌无为之人,只是突然想做, 儿子也很支持,便那般做了。
可这世一开局, 他突然就懂了那些被压着打的大臣们是何等感受。
这个时候,只有一句风水轮流转从头顶飘过。
秋道维, 年轻时媳妇儿早亡,那会儿也是十里八乡能干的大小伙子, 多少姑娘不介意一进他家门就当后妈,结果他不舍得儿子受委屈, 便未再婚,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儿子拉拔大。
好不容易瞧着儿子娶了媳妇儿, 又生了两孩子, 感觉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不料儿子儿媳在县城打工时,带着孙子孙女突然消失, 没留下只言片语, 至今生死不知。
家中只余下他一人并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大黄相依为命。
如今秋老头年近六旬, 身形佝偻,两年前身体越发不行, 村里的地种不动了, 大冬天生病发烧, 差点儿无声无息死在家中炕上,若不是大黄跑出去找人前来相救, 说不得早就一命呜呼了。
村里人瞧着他可怜, 便帮忙给介绍了县城废品收购站看门的活儿, 好歹能混个温饱,有吃有穿,多少能有点儿工资,关键是那地方来往的人多,不至于再发生那种消无声息病亡的事。
秋老头儿抱着老黄狗枯坐一夜,清晨时分长叹口气,在家门口挂上大铜锁,步履蹒跚的进了城。
家里几亩地便宜租给村人,就为了叫大家伙儿帮着留意,若是他那没良心的儿子儿媳回来,速速给他捎个消息。
村人也懂他的意思,早几年政府来人,说是秋老头儿这种情况可以住进政府办的养老院,但秋老头儿性子倔,说他有儿子有孙子,不占公家便宜。
后来有大老板看上了他那一手木工活儿,想将他接去港城专门给老板家做工,秋老头儿梗着脖子说什么无功不受禄,最后大老板操着一口生硬的普通话遗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