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大太监:“……”
真的, 太有种了, 自诩见过无数风浪的大太监, 今日一而再被二十一皇子打破往日狭隘的认知。
用看世外高人的眼神,目送道维并不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太和殿。
皇帝一人在殿内独坐许久, 最终沉沉开口:
“去让人查一查那孩子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好歹是皇帝的儿子, 他自己不当回事可以, 但别人想随意欺辱,那不是看不起他吗?
道维不关心皇帝在想什么或者皇帝想做什么,可有的是人关心。
今儿道维在皇子所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皇帝都没把他怎么着,还叫人好端端回来。皇子所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奇异的审视。
道维那些眼里从来容不下废人的皇兄们,甚至因此亲自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关心起他这个弟弟的生活起居来了。
打从他们一脚踏进门槛儿,道维就猜到他们想要打听什么,直接写了个“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口,压根儿不愿意在他们身上多花费时间。
而有时候人就是如此下贱又离奇的生物,道维上赶着讨好他们的时候,他们说一千道一万,就是看不上道维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弟。等道维不愿意跟他们一起玩儿了,他们又好奇道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千方百计和他套近乎,想搞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维的居所竟然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他去院里散个步,有哥哥和他偶遇,他去后宫探望余答应,有哥哥与他偶遇,甚至他嫌麻烦,直接在屋门口伸个懒腰单纯发呆晒太阳,也能与哥哥们偶遇。
一个个见了他,还和他很熟的样子,说话不自觉带上几分亲昵,跟哥哥关心弟弟本就天经地义一般。
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
想想以前,二十一皇子走路上都跟透明人似的,不说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哥哥们,便是稍微有些权势的宫人,在他跟前,腰杆儿都是弯不下去的,哪曾想会有今日盛景?
如今倒好,他一身衣领磨出毛边的素衣,一双脚指头露在外头的鞋子一穿,只不过在皇帝跟前过了一遭,哥哥们晓得他生活辛苦,主动帮扶来了,内务府大总管处置了手下犯错的宫人,带着上好的衣料让道维先挑,就连统领后宫的皇后娘娘,也晓得手下办事不力,让皇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吃了苦,叫人送来补偿。
要不怎么说这地方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呢?皇帝还没说什么,他们便能从这份沉默中悟出几分陛下隐藏的怒气,尽力做出弥补。
跟在道维身边的侍从简直要被近几日的待遇惊呆了,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跟着二十一皇子,会有如此风光的一日!
御膳房的饭食不用他去抢,不管去多晚,主子的那份儿总在小灶上热着,一筷子都不会少。厨子还会说“海公公辛苦,这是小的专门为您准备的”。走在路上甚至都有人主动叫他小海哥哥了,放以往谁见了不是一声“小海子”,对他呼来喝去?
道维察觉身边这小侍从在一声声“小海哥哥”中开始飘了。
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旁人都已经奔小康了,他这儿还吃低保呢,小侍从就被人几句好话给收买,真以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将来能过上飞黄腾达的好日子,找不着北了?
旁人问什么,他都能给秃噜出去,连道维一天吃几顿,几时起,几时睡,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能事无巨细的告诉旁人。
若只是一般小错,道维还能容忍,毕竟是陪着原身一起受过苦的,但这种等同于出卖主子的行为,吃里扒外,一朝得势,迷失自我,毫无护主念头的侍从,他身边是万万不能留了。
别说是他,让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容不下身边有这么个大嘴巴存在。
不急,道维心里琢磨,宁缺毋滥,先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皇帝拿着手下人调查出来的东西沉默以对的时候。
就,怎么说呢?
皇帝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以为最少会有人主动欺负二十一皇子,欺负狠了,所以才导致儿子性情大变。
事实上呢?欺负确实是有的,可也没到欺负狠了,让人性情大变的程度。
在皇宫这种地方要求绝对的公平本就是开玩笑,想要极致的权利和极致的享受,就要去争去抢。你懦弱,旁人自然看不起你。结果道维母子四人,一个比一个胆小怕事,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没个性子泼辣的,一怂怂一窝,没一个能顶事儿的。
内务府第一次给他们缺斤短两的时候,他们忍了,时日一久,下头人不就看人下菜碟,发了狠的克扣他们?
就说二十一,堂堂一个皇子,讨好前头的哥哥们,讨好不来被哥哥们冷落也就算了,就连上书房伺候的宫人也敢给他脸色看,他还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听之任之,这是不是太过了?
皇帝瞧见这些的时候说不失望是假的,既失望于二十一的懦弱,又失望于其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们的冷眼旁观,便是上书房那些饱学大儒们,也能对此视而不见,着实叫人心寒。
“怪不得骂朕是掩耳盗铃!”
皇帝此事心情,比被儿子指着鼻子骂还复杂,沉思半晌,对大太监道:
“摆驾,去钟秀宫。”
他倒要亲眼瞧瞧,余答应是如何亲自教导儿女的!
听闻皇帝去见了余答应,道维丝毫不慌。
若皇帝想找余答应兴师问罪,依着他老人家身为帝王,眼里能瞧见的那些东西,全是弱肉强食,谁强谁有理,该被奖励。谁弱谁不争气,给他丢脸,就要受惩罚那一套,放往常余答应肯定战战兢兢。
可眼下真不好说了。
想当初,余答应还告诫儿子,在上书房即便不想读书,也不能直接表现出不想读书,要装作很认真的读了,但收效甚微,无能为力的样子,才能叫人无话可说。就余答应搁家里糊弄大男子主义强势父亲和大哥那一套,拿来糊弄皇帝已然足够。
果然,皇帝见着一身素衣荆钗,不施粉黛的余答应,与两个手握佛串,开口“无量天尊”,闭口“为陛下娘娘祈福”的女儿时,只觉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好不容易在偏殿落座,宫人们喜不自胜,陛下已经好些年没踏足过自家主子的寝殿,叫他们做下人的也跟着被人瞧不起,眼下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可不就想上茶上点心,殷勤伺候陛下嘛!
可余答应一句“妾身立了誓,茹素三年,诵经千日,为陛下与娘娘祈福,殿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招待陛下,清茶一盏,还请陛下将就用吧”就把后路给堵得死死的。
听听,一个女人不指望这个男人给活路的时候,能有多敷衍!
甚至都不乐意说两句“还请陛下恕罪,改日妾身亲手做了点心赔罪”之类的好话哄陛下开心。直接一句“将就用吧”打发了,大有爱用不用,老娘不伺候的架势。
皇帝喝着据说是女儿亲手烧的凉白开,心里滋味儿复杂难言,来之前心里多少想问罪的话,面对两双乌溜溜平静的眼睛,也讲不出来了。
半盏茶下肚,皇帝重整旗鼓,面色严肃,质问余答应:
“宫里份例被克扣,怎的不去找主殿的钟贵人禀告?不去找统领公务的四妃禀告?不去找皇后寻个公道?只一味地忍气吞声,苛待了朕的皇子公主,这就是朕放心将儿女交给你教养,你给朕的答案吗?”
余答应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一眼皇帝,先拿出佛串,当着皇帝的面念了一段静心经,然后才缓缓开口:
“瞧陛下您这话说的,妾身又不是天生的贱蹄子,在家也是爹娘疼爱,祖母娇养,兄长呵护,行走坐卧有下人服侍,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人家姑,谁天生就爱受这窝囊气?
您怎知妾身没找人寻个公道?又怎知主子们是如何敷衍妾身的?您问过主子娘娘们,她们亲口所说,妾身从未向他们开口求助过吗?既如此,您认定了主子娘娘们的说的才是真话,有何训斥直说就是了,铺垫这么多,凭白浪费妾身抄经书的时间。
您也是逗趣,说的好似孩子是给妾身一个人生的似的,说一句交给妾身教养就是天大的恩泽了。养孩子的时候不见您出面,不见您多给钱,不见您多出力,孩子没养好就怪妾身不中用。明知妾身家底薄,样样比不上娘娘们,还放心大胆的把孩子交给妾身养,您自个儿就没想过这结果?缺衣少食的时候不见您的影儿,孩子都满地跑了,您嫌他们没长成您喜欢的样儿?
这时候怪妾身不顶用,立不起来,养坏了您的孩子,兴师问罪了?是能弥补孩子们不幸福的童年,还是能补偿孩子们一个充满愉快回忆的幼年时光?要不然您先叫人把妾身拉出去打一顿板子出出气,叫孩子们再多一个丢人现眼的母亲?”
转身还叮嘱两个素面朝天的女儿:
“你们先去隔壁完成今日的功课,待天尊要诚心,勿要装模作样欺骗自己,你们父皇有话要与母亲训斥,不适合你们旁听,去吧。”
皇帝:“……”
大太监:“……”
瞧陛下憋的青青紫紫的面色,大太监再一次心里感慨,他以前目光狭隘,错看了二十一皇子不算,还错看了余答应。
二十一皇子身上那份儿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儿,哪里是心性大变所致,分明跟余答应一脉相承,这余答应的父母,也不知是何方高人,竟生出这般虎的女儿,叫她在宫里装柔弱十几年,也是难为人了!
余答应确实是本色演出,自从想通后,她发现自个儿已经养大了两女儿,且两女儿可能全都要被和亲,或被下嫁拉拢权臣,没一个好下场,儿子又早早看开,提前出家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好端端的,皇帝还能因这点小事就贬斥她不成?
没有比眼下更糟糕的了。
皇帝瞧见余答应这份儿和二十一身上一模一样的虎劲儿,不知为何,后牙槽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我的道理
皇帝被余答应说的脸面无光, 想斥责对方胆大包天,目无君上,该叫人拉出去打板子。
又觉得因这事处罚一个后宫嫔妃, 传出去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嫌疑。固然余答应届时讨不了好,注定了被言官口诛笔伐的命运。他将来史书上留下如此一笔, 被一个嫔妃指着鼻子骂,这个皇帝肯定得不了夸赞就是, 说不得还会被人编排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在民间广为流传。
哼,这种牵强附会, 曲意逢迎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皇帝心情不大愉悦的将目光转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两个女儿。
说真的,若不是这两小姑娘见了面喊他父皇, 他都认不出这竟是自己闺女。
就这朴素到极致,还没钟贵人身边丫鬟打扮的妍丽的孩子, 竟是他的公主, 说出去谁敢信?垂首佝腰,一点儿天家公主该有的气势没有,哪里像他郭挥?
他有多久没仔细打量过这两孩子的样貌了?皇帝已然记不清。作为一个帝王, 每天有数不尽的大事等着他做决策, 他得为天下百姓考量, 得为朝堂各方势力考量,为他的身后名声考量, 偶尔闲暇之余, 也有数不尽的人挖空心思上赶着讨他欢心, 他的时间被填的满满当当,不争不抢之人, 根本没机会到他面前晃悠。
可身在紫禁城, 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当年他也是在一众兄弟中几经生死, 才奋力拼出一条活路,方有了今日地位。不争不抢,还指望有人主动将所有好东西全部双手奉上?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谁有这个福气享受这份好命?
反正他郭挥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种好运之人!
既做好了不争不抢的准备,那便去坦然承受后果吧。总不能在享受了平静安然的日子后,反过来怪旁人没将优渥的生活条件,高高在上的权柄主动送到你手里,让你没能呼风唤雨吧?
要知道身处权利旋涡,哪有人能高高在上又与世无争?哪怕是他这个皇帝,哪怕是已经仙逝的太皇太后,一辈子都不曾做过这样的美梦,世上哪有双全法!
不知为何,皇帝稍微反省了一番,反省的后果,便是他自己没错,错的是余答应!
身处后宫,始终没认清这残酷的局势,想带孩子过与人无争的安静日子,便该坦然承受这份安静背后代表的毫无存在感。而不是眼下又与他说些有的没的来指责他没做好。
皇帝懒得和一后宫女子讲这些事情,将目光转向大女儿,沉声问:
“云儿,父皇也不与你讲什么大道理,只问你一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做什么选择,承担什么后果,这个道理你懂吧?”
闻言郭月收回即将退出大殿的脚步,对着他盈盈一拜,语调中甚至都带着几分轻快道:
“这是自然,不论佛家还是道家,都讲因果,女儿这几日常诵经文,也略有所得。
好比我们郭家祖上规定每年要采选秀女入宫,这是因,父皇你选母亲入后宫,这便是果。父皇你选母亲入后宫,这是因,生了我们姐弟三人便是果。生了我们姐弟三人却置之不理,这是因,我们姐弟三人没有长成您期待的样子便是果。当初您一步步的选择,造就了今日的后果。
女儿相信,相比于母亲,父皇您可以选择的路要多许多,您与母亲之间,您永远是可以选择的那人,而母亲永远是被迫没得选的那个。在千万种选择里,您既选了那条,便要承担眼下的结果。”
皇帝:“……”
大太监:“……”
皇帝本想借女儿的口,让余答应这个糊涂蛋明白,在皇宫中,只有站得高,手握权势之人,才可以和人讲道理,他说的话就是道理,他的道理才会有人听,有人遵循。
若站在底层仰望众生,即便你心中有万千大道理,也没人会迁就你,附身去听,去遵循你的道理。
这里讲的是弱肉强食,拳头硬就是最好的道理。
人人心中皆有道理,然而只有站在权利顶峰那人,才有资格去制定道理,才有能力让别人按照他的道理行事。
可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女儿一通说教。
他也不能说女儿讲的不对,但也不完全对。
他说的是帝王之道,能悟出来是聪慧,悟不出来也无碍,没必要强行让一个小姑娘去懂。懂了却可望不可及,不如一开始就不懂,让她坚持自己的原则也好。
郭月站在姐姐身边,见父皇不说话,行了个道家礼,脆生生道:
“女儿常听人说,世间万事互为因果,没有绝对的因,也未得绝对的果。也就是说,世上没有绝对的对与错,端看用什么角度去看。好比眼下站在我与姐姐的立场上,父皇您既一日不曾关怀过我与姐姐,便不能要求我们一见着您,便生出旁的姊妹那般对父亲的敬仰。
于我们而言,能长成今日这般已是诸多不易,我们很满意长至今日,不曾生出妄念,未曾害过一条人命,行的正坐得端,站立天地之间,无愧于心。毕竟我们做了我们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努力,也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