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晚霞漫天之时,道维隔着厨房门朝外头喊一声:
“老二,老三,进来把饭桌抬到院里去!”
盛夏时节,厨房经过灶火熏烤,热的人汗流浃背,家家户户在院中纳凉吃饭便成了惯例。
以前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们姐妹和妈妈也是这样吃饭,可爸爸一回来,饭桌就成了爸爸专享的地方,她们和妈妈得去厨房小炕桌上吃。爸爸说:
“饭桌是男人的天下,是老子和你们弟弟吃饭的地儿,没女人什么事儿!”
可眼下,几人不知所措的看着从厨房端出一碟又一碟摆盘讲究的菜后,又站在灶台前下面条的背影,面面相觑。
直到听爸爸喊:
“快过来瞧瞧,想要什么味儿!”
葱花香菜醋,喜欢啥放啥。
道维捞出面条,撒上浇头,见几人盯着他不说话,就尝试都放了点儿,铁手无情,一手一碗,直接端出去摆桌上,催促几人:
“快吃吧,这个汤趁热最好喝了,快尝尝呀!”
不管外头几个孩子心情有多复杂,道维感觉还不错,又下了一锅,估摸着差不多了,捞出来过一遍凉开水,盛出来点几滴香油,搁在盆儿里不会坨,不够直接从里捞就行。
又麻利的刷干净锅,添了热水,留着给大闺女洗头洗澡。
等他坐下的时候,明显感觉四个孩子呼吸都放轻了,吃饭更是小心翼翼,还用余光自以为不明显的瞅他。道维故作没发现,给几人碗里添了菜,对上三个头顶和四闺女乌溜溜的大眼睛。
道维看她吃的嘴巴沾了一圈儿糖汁,就知她喜欢拔丝蜜桔,多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小姑娘笑的眼睛眯成缝儿,顶着个朝天辫儿,美滋滋的吃起来。
几个孩子长这么大,第一回 和爸爸坐同一桌吃饭,谁都不自在,没法儿敞开了吃。道维跟没瞧见似的,埋头呼噜呼噜,又香又响,三两下就是一碗,几个孩子被他带动的也渐渐放开胆子。
晚饭就在这种奇怪氛围中结束,奇怪的是感觉,但嘴巴可一点儿不奇怪,香得很。
几人心想,原来爸爸做饭是这种味道,和妈妈做的完全是截然不同两回事。妈妈平时总是很忙,老三想吃茄子炒辣椒,老二想吃土豆丝,妈妈总会把土豆辣椒茄子混在一起炒一炒。只有下雨天下雪天出不了门,妈妈才会认真满足她们的心愿。
这么一想,几人又想妈妈了,忍下心里酸涩,老大很懂事的收拾碗筷,老二老三抬桌子进屋,道维也没阻止,只在她们做完这些后,拒绝了老二要帮着洗碗的提议,嘱咐道:
“你们三去帮大姐洗头发,舀热水的时候小心点儿别烫着,污水倒进墙角木桶,爸爸明儿早上再倒。”
此时暮色四起,厨房昏黄的灯泡照见四个孩子凑在一起的画面,也不知几人嘀嘀咕咕些什么。
道维在刷锅间隙,抽空给五闺女又熬了一砂锅米粥,顺道儿把买回来的排骨腌上,明儿一早起来小火焖煮,中午正好吃。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真就应了那句话,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不吃不睡就是闹。
灶火没停,锅里添满水,道维进堂屋换了身没油烟味儿的衣服,小被子裹紧五闺女,抱上人站在门口,跟另外四个闺女说:
“等大姐洗完头发,你们三个换件衣裳,去厨房帮她洗澡,今天张奶奶是怎么帮你们的还记得吗?”
老四大声说:“我记得!”
道维弯腰摸摸她的小脑袋瓜子,温声说:
“那就好,爸爸去还张奶奶家的盘子,刘嫂子家的菜篮,妹妹爸爸带着,不用你们操心,洗完澡给大姐拿新衣裳,让她试试合不合身,等爸爸回来给大姐剪头发,院门从里头关了,爸爸喊人才开,明白吗?”
老四大声说:“明白!”
道维抱闺女在村里溜达,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村人谁不知道他在家,闺女的衣裳都不能正大光明在院子里晾晒?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是吃过晚饭互相串门儿的时间,村人聚在一起说稀奇,道维身为稀奇本身,乐呵呵的跟他们传播了一遍“给闺女招赘,延续香火”的念头,溜溜达达去赤脚大夫家里,拿了一包人家自制的伤药。
道维闻闻味儿,确定药还不错,留下一斤白糖,抱着五闺女,在赤脚大夫见了鬼的表情中扬长而去。
第208章 一起摆摊
似是没察觉几个孩子对他的防备一般, 道维面上该干嘛干嘛,给仨孩子抹了伤药,又给老大剪了锈成一团的头发, 打发几人去睡觉后,正好赶上给小闺女喂饭。
一切忙活完, 捶捶一把老腰,已是星垂平野, 夜深人静,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狗吠。
道维心说难怪这年头的农村光棍儿都想找个媳妇儿过日子, 甚至到了不拘女方年龄样貌身材脾性的地步,他才体验了一天就累的够呛, 要长年累月,谁受的了?
可千万别说光棍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话, 那不是光棍儿, 是孤儿。但凡上头有个父母,中间有兄弟姐妹€€€€
父母要养老,姐妹要出嫁, 兄弟要成婚, 成婚要盖房子, 婚后要生孩子,妯娌多了要分家, 要处理一家子的人际关系, 最最重要的是, 要种地,哪样不是人多力量大, 势单力薄的显而易见会吃亏?
念头一闪而逝, 认命的给小火炉里再添两块儿木炭, 达到让砂锅保温的效果,道维踢踢踏踏抱着小闺女躺炕上,关灯,睡觉。
夜里醒了四次,每回小闺女一哼唧,不是饿了就是拉了,道维都得老老实实给小家伙把屎把尿,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就是这种千里挑一好伺候的乖孩子,一晚上也把道维这当爹的折腾够呛。
早起第一时间先摸摸小闺女的尿芥子,很好,不出所料又湿了。熟练的给小家伙用温水洗了屁屁又换上干爽尿芥子,这才顾得上自个儿洗漱。
招娣几人感觉昨日的经历跟做梦似的,等躲进被窝后,明明身体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几人嘀嘀咕咕到半夜,想不通爸爸为何突然回家,对她们的态度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后抱着疑惑迷迷糊糊入睡。
这夜不需时刻惦记妹妹,姐妹几人两月以来难得好眠,一觉睡到大天亮,最后是被厨房传来的香气给馋醒的。
道维一转头,看到门口整整齐齐站着四个闺女,朝她们温和一笑,催促道:
“快去洗脸刷牙,早饭马上就能吃了!”
几人晕晕乎乎去洗漱,心里的迷茫却比昨日更甚。
打从出生起就没在家见过这种场景,村里哪有正儿八经吃早饭的?农忙时天不亮出门下地,农闲时一日两餐,早上随便垫补点儿省粮食,正经吃早饭,在她们概念里那是城里人才做的事儿。
道维早起特意包的小馄饨,配凉拌西红柿和风味三丝,别说在这个家里,就是在整个盐水村,都显得郑重过头了。
几人坐在桌上,吃的停不下嘴,几乎都要忘了她们心里沉甸甸的心事。
道维也不解释,就在吃完饭,打理好一切后,才对几个坐在屋檐下一个劲儿盯着他瞧的闺女说:
“爸爸有些事要去镇上一趟,妹妹有爸爸带着,你们安心在家待着复习功课也行,去村里找别人玩儿也行,排骨炖在锅里,中午下点面条就着吃,晚饭爸爸回来做,知道吗?”
杨维能心大到把一个才出生不到半岁的孩子扔给几个孩子照顾,道维不行。估计往后这孩子得跟道维形影不离好长一段时间了。
几人闻言对视一眼,不说话。老大招娣沉默的点点头。
道维能看出她们眼中的茫然无措,挨个儿摸摸头,轻声道:
“有件事爸爸忘了告诉你们”,也没卖关子,道维直接一记直球,“爸爸已经决定将来在你们中挑一个招赘,在还没决定要留谁在家招赘前,爸爸会用养儿子的标准来养你们,你们要做好准备了!”
这年头农村还没重男轻女这个概念,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来的,干的都是重体力劳动,男人先天比女人有优势,这是谁都没法儿改变的事实。
至于不把女儿当人,把儿子捧在手心宠这种事,那是极少数奇葩家庭才会发生的。男女都要下地干活,不把女儿当人,吃不饱穿不暖,能干动?再说一定要养个儿子是为了啥?
还不是为了他们力气大,能干活,能养老,能给姐妹们撑腰?还啥都不让他干,就宠着,做梦去吧!反正以农村目前的经济水平,没这条件!
或者确切的说,社会底层家庭,想宠都没条件。
招娣几人惊讶的睁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她们听到了什么。
可道维也没给她们再解释更多,收拾了几件五闺女出门要用的尿芥子,把小孩儿包裹的严严实实,用带子简单把人绑在身前,确保小丫头没有哪里不舒服后,便在另外几个闺女的目送下出门了。
说来杨维媳妇儿真是人品再正直不过,从没在孩子们跟前抱怨过杨维什么,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却没让几个孩子对杨维这个当爸的产生多大仇恨心理。
至多是孩子们懂事后心疼当妈的,平日帮着她多干点活。经过一天的相处,道维也能感受到她们对爸爸并无太大恶意,更多的是将他当成个陌生人,猛然相处,处处透露着拘谨和无措,以及不习惯。
更直白点说,她们早就习惯了没爸爸的日子,因此才能在骤然失去妈妈后,勉力支撑起那个家。倒是突然回家的爸爸,反倒让她们束手束脚。
这种痕迹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弭于无形的,道维不急。
此刻他身前绑着个呼呼大睡的小丫头,手拎一只老母鸡,身后停着从隔壁张婶儿家借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敲开了远房姑太太家的院门。
说起这位姑太太,按辈分儿,是杨维他爸的一位远房姑奶奶。杨家到了杨维他爸这辈儿,人丁单薄,十里八乡就剩那位姑奶奶算的上沾亲带故的亲戚,平日多有往来,甚至在杨维娶媳妇儿一事上还出了大力€€€€
借给杨家八百块钱。
这笔账杨维他爸妈在世时是认的,每年尽能力多少还点儿,可惜没两年杨维他爸妈先后去世,杨维就没主动还过一分钱,被人家找上门要账,杨维一推二五六,一会儿说他爸去的急,没告诉他还有这笔账,一会儿说他手头紧,拿不出一毛钱。
把这位姑太太气个仰倒,自此不再跟杨维往来,倒是杨维因赖掉了一笔债而沾沾自喜过一阵子。他媳妇儿知道后私下找人家去还过钱,不过老太太已经认清了杨维的为人,知道他媳妇儿日子过的不容易,没要。
细算起来,两家已经有七八年没往来了。
开门的是个六十上下的老太太,一身深蓝色棉布衣裳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精神气儿十足,瞧着就是家境殷实的模样。
见着道维愣了一瞬,疑惑道:“您找谁?”
不怪老太太认不出道维,实在是眼前这个一身清爽,腰背挺直,眼神清正,气质温和,第一眼能让人忽略他穷酸穿着,被他一身气度吸引的男子,与记忆里那个邋里邋遢,窝囊又无赖,永远躲在角落里斜眼看人,面对强者唯唯诺诺,面对弱者重拳出击,让人多瞧一眼就来气的杨维,给人的感觉天壤之别。
道维闻言,主动笑着解释:
“姑太太,我是杨维啊,住盐水村的杨维!”
老太太吃了一惊,盯着道维的脸仔细打量半晌,才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是记忆中几度把她气的起不来床的杨维。
忆起往昔,老太太对道维极好的第一印象瞬间大打折扣,怀疑方才自个儿是不是脑壳儿坏掉了,才会觉得杨维是个好人,便准备关门。
道维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松松阻止了老太太关门的动作,在老太太发怒前,将手里的老母鸡从门缝塞进去:
“姑太太,当年的事儿确实是我不对,我混账,对不起您,这些年为了生儿子,人都魔怔了。”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顿觉新鲜,万没想到为了生儿子闻名整个糖水镇的人,竟然能说出这番话。
冷哼一声:
“呵,媳妇儿跑了才来说这种话,晚了!”
老太太到底是心肠软,只说道维媳妇儿跑了,没说跟人跑了来刺激他。
道维闻言露出苦笑,隔着门缝儿对老太太道:
“是我对不起她在先,她能帮我把几个闺女养这么大已是不易。”抬头看看天色,不欲多说,“今儿来也没甚特别的,就是路过来瞧瞧您。”
把老母鸡塞进老太太手里,在老太太还没回神的空隙,远远地留下一句“您回吧”,带着孩子骑上自行车走了。
糖水镇虽小,却是五脏俱全。道维在这里生活近十年,就没他不熟悉的地儿。不一会儿便用最合理的价钱买好了炉子,小推车,以及一应食材。
是的,他打算从摆摊儿做起。
对于要卖什么,心里已经有了盘算,先把东西寄存在铁匠铺子,又熟门熟路的在附近用八块钱一个月的价格,租了一间柴房,用以寄存小推车,暂时租两个月。
他没打算长期奔波在盐水村和糖水镇之间,消耗时间。他给自己的时限是两月,若两月之内目前的状况无法改变,自会另寻他路。
做好这一切,花大价钱给闺女买了一罐儿麦乳精,在店里借了店家的热水冲好,喂小家伙儿吃了。
看她吃的眼睛都不睁一下,就连一边嗑瓜子的老板娘都没忍住感叹了一句:
“可真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
没有母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道维心里开始琢磨有什么适合这个年纪孩子吃,又营养又健康的东西。
这头小闺女的三餐还没琢磨明白,又得赶回家给另外四个闺女做晚饭,这日子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