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舟想起来了。
许是因为仪水习俗约定俗成的规矩,那日阿绎送的也是一块凡玉,但是玉的质地却要比今日那弟子手中的好上许多。玉质剔透,丝丝缕缕的红色浸润其中、或深或浅,明明是一块凡玉,却有几分道韵其中,倘若假以时日兴许也能蕴养成灵。
阿绎的眼光总是极好的。
即便是他常买一些随处可见于修行无甚用处的东西,但是却每一件都不是凡品。
萧寒舟那时候并不知道同心玉的含义,他只觉得阿绎心情像是格外好的样子,大概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好事。若是以往他或许会询问一二,再有一坛酒来,两人兴许能闲谈半夜。
但是眼下想到要开口的事,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就连那块同心玉,也是匆匆接过、随口赞了句便收了起来。
回忆到此处,萧寒舟侧边抓着栏杆的手用力,竟生生的捏出一道掌印来。
要知道玄清宗的这飞舟大部分地方都是用的玄铁木,是修界顶顶有名的坚固,在炼器中常用做防御性材料,不靠灵力、仅靠着肉体力量就做到这一步,可见他这会儿用力之大。
那时候,萧寒舟理所当然地以为,以两人的关系远不必再如此“普通”的回礼上斤斤计较。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当时态度的轻慢。
而让他此刻如此失态的原因,却不仅仅止于此。
萧寒舟忆起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阿绎……前些时日,我和尽流去秘境,尽流为了救我身受火毒,毒素侵入灵根,我请了九里明的丹氏来诊治。丹道友言,若是想要救人,需得他人灵根与之相易。”
他说完这一段话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抬眼看过去。
对面的青年脸上早就不复一开始的轻松,而是眉头轻轻蹙起,神情有些紧绷地注视过来。
对方似乎因为他这一段话怔住了,那张可以入画的面容上的神色稍滞,但像是要压抑什么一样、迅速地低下了头。
萧寒舟有一瞬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但是后者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萧寒舟确定阿绎理解了他刚才那话的意思,因为对方甚至都没有让他说出来接下来的话,而是主动询问“我的灵根可以吗?”
他紧接着就听到对方平静的、好像陈述事实一样的语气,“我是冰灵根,正好克制火毒,冰灵根乃是水系变异,与他的体质也相合……况且我又身负道骨,即便没有灵根,也不影响修行了。”
任绎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补充的后半句话,声音放得极轻、语气也有些微妙。
但是萧寒舟那时心情复杂,实在无暇这些细节。
他知道阿绎和尽流的关系淡淡,犯不着为后者做到如此地步,这会儿愿意给出灵根只能是因为他。甚至因为不想让他为难,非但主动提议、还反过来说服他。
萧寒舟嘴唇动了动,但是想到脸色惨白、眼中一片空茫的白尽流,他忍不住代入了当年深陷绝境、四下无援的自己,那句“不用”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觉得自己这时该说点什么,他也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说出口的是,“阿绎,无论如何、你是我的至交。”
尽流是他的恩人,当年的恩情他一定会偿还的。
但是阿绎是不一样的,他们是至交好友。
两人共历生死走到眼下这一步,他们之间早已不必谈及那些€€€€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和阿绎共有的,就如他将萧氏家主的印信交予对方时一般。
只是这些话以言语说出来终究是太过浅薄,萧寒舟想,他会一点点的将这件事证明给阿绎的。
但是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只留下一份传书,连见都没有同他见一面,就那么离开了。
为何?为什么就走了?
这个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被解答的困惑好像一下子变得清晰明了,明白到他连抗拒都显得艰难。
萧寒舟想到那日萧之宇说的话,因为尽流住到主院、引得门下弟子诸多误会,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传言。
这些流言蜚语,阿绎从玉云乡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
而他接了同心玉、却不佩戴,反倒提起了尽流灵根之事,阿绎又会怎么想?
……
萧寒舟只觉眼前一阵眩晕,身形都跟着摇晃了两下。
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
€€€€是“条件”。
阿绎会觉得“救下白尽流”,是他收下同心玉的条件。
以阿绎的骄傲,必定不屑于做这种交换的。
所以换了灵根之后,才连他的面都未见就一走了之;所以再见面时,才这样冷漠;所以才有了那日那一句“恭喜”……
萧寒舟都忍不住想,阿绎待他还是太好了。
易地而处,倘若有人如此践踏他的心意,别说“朋友”了,他就算没有立时拔剑相向,也绝对从此恩断义绝、陌路相向。
想到此处萧寒舟只觉胸腔一阵气血翻涌,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缓缓站直了身,脚步踉跄地往外走去。
不行!
他得要去找阿绎将这事解释清楚!!
只是此刻他所能想到的理由,无论哪一个都苍白无力极了。
告诉阿绎,他不知同心玉的含义?
仪水的习俗在东洲甚有名气,便是武方一个从未去过仪水的外乡人都对之有所耳闻,他在仪水城待了数年之久,怎会半点也不知?况且他那已经模糊的记忆里,他曾被阿绎拉着,亲自逛过城内乞巧节。
同阿绎解释清楚,那些流言蜚语只是谣传,他将尽流安排在住院只是权宜之计?
阿绎恐怕一开始也不相信,所以才那么坦荡地表明了心意。可是他……是他的作为印证了那些谣传。
萧寒舟忍不住生出些悔意,哪怕他当时能多解释一句呢?
种种杂乱的思绪纷纷涌现,但是萧寒舟却清楚的知道他所恐惧的并非那些。
误会毕竟是误会,总有解开的可能。
他真正害怕的却是阿绎的态度,那轻描淡写、已然放下的态度。
阿绎真的“放下”了。
萧寒舟意识到,这甚至是比“阿绎恨着他”还令他恐惧的事实。
第25章 只是朋友25
萧寒舟并没有找到任绎。
他刚刚走出没多远, 脚下飞舟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而在飞舟摇晃那一瞬间,舟上的每一个修士心底都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悚然之感他们被盯上了。
无尽海上的妖兽不知凡几,虽然因为秘境现世的震荡, 海面上出现一条相对安全的通路,但是这所谓的“安全”也只是相比较而言,谁也不敢保证一路行来都不会出事。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所有前往秘境的修士都乘坐玄清宗的飞舟前往。
倘若单独御剑而去, 说不得半路上就成了那个妖兽的腹中餐。
而此时此刻,不管是刚才舟身剧烈的摇晃, 还是这股还未见到妖兽真身就感受到的沉沉压力, 都意味着“来者不善”。
这么大的震荡, 同在飞舟上的任绎当然也察觉到了。
他同时心中生出一种隐约的感触, 他觉得这股力量多少有点熟悉。
任绎抬手激活了房间内的防御法阵, 对坐在另一边的小燕尔交代了句先在房间里面好好呆着,自己则起身往外走去。
就算不为验证自己的猜测, 任绎也是要出去的。
不管是先前的大比还是这时候的飞舟, 玄清宗在此次秘境之行中,都是以一个主导者的姿态出现的。可想而知,等到这次秘境之行结束, 玄清宗在两洲的声望都要大大增长一截。
但这种名利双收的好事当然也是有代价的。
大比那会儿全宗上下都忙得晕头转向就不必说了, 这会儿在飞舟上,玄清宗门下也承担了护卫的职责。任绎作为宗门的客卿长老,这会儿听见外面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必然要出去看看的。
燕尔也明白这事。
她自知修为低微, 就算跟上去也只帮倒忙, 因此一口答应下任绎的嘱托, 又略微紧张道“任大哥也小心。”
任绎冲小姑娘安抚点了一下头。
等任绎到甲板上时, 燕朔云已经在了。
这也很正常, 玄清宗掌门年事已高、坐镇宗门,这次秘境之行一众事务都是燕朔云负责,他得知情况必定比飞舟上的其他人都早些。
燕朔云这会儿已经退去了平日散漫的神色,眉宇间尽是肃然。
甲板上的状况有些混乱,但燕朔云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过来的任绎,后者无论何时出现在人群中都是极为瞩目的。燕朔云稍稍皱了眉,只是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任绎知道燕朔云是在顾及他的旧伤。
重塑的灵根终究不比本身,再加上他经脉的伤处虽然愈合,但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这些年在燕朔云的照顾下,任绎很少有动手的机会,即便动手也多是小打小闹,不会用尽全力。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如此,也怪不得燕朔云刚才没有派人通知他。
任绎环顾了一圈甲板上的乱象,径直往前走去,只是等他刚刚站到燕朔云面前、问了一句“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后者回答,旁边的一个修士突然就大声喊叫了起来,“龙!魔龙!!是魔龙!”
随着这道尖锐变调的声音,飞舟四下遮蔽着视野的暗色浓云间隙,突然出现了一段覆盖着鳞片的庞大身躯,鳞上是斑驳的黑色痕迹。那妖兽露出的这一段就足有数人和抱那么粗,它上下都被云层遮蔽、无法窥见全貌,在后者这么庞大的体型之下,原本令人震撼的飞舟竟也显得渺小。
而甲板上的人对那声喊叫的反应也各自不同,有的面露惊恐、瑟缩后退,试图将自己藏身到一处有遮蔽的安全所在,但有的人却露出了狂喜到近乎狂热的神色。
有关这个秘境的猜测众说纷纭,其中之一便是当年清冉剑尊留下传承之地。不过这种猜想的可信度,在此之前也基本和“让凡人飞升的仙丹”一样白日做梦的程度,大家也只嘴上说说,没有人真的相信。
但现在不一样了。
“魔龙”出现了!!
当年剑尊封印魔龙的传说到现在仍为人津津乐道,如今见了这“魔龙”后,不少人已认定了下面那秘境便是当年剑尊留下、镇压魔龙的阵眼所在。
其实这个猜测也没错,任绎没什么给自己修坟包的爱好,毕竟即便那是一个马甲,任绎也不想死了那么多年在被挖坟刨尸(就比如说现在),只是当年的情况实属被逼无奈。
魔龙是这个世界大劫的化身,它本身的存在就属于小世界组成的一部分,只能被封印、不能被杀死。
想要有一个足够牢固的封印,作为阵眼的存在必须足够强。
正好剑尊这个马甲给未来天命之子的金手指也已经留下,名声也闯得差不多了,基本可以功成身退,任绎直接废物利用,用马甲本身当了阵眼。
甚至为了防止眼下这种刨坟的缺德事,任绎还特意把封印落在无尽海的中央海底。
却不料千防万防,仍旧没有防得住。
谁能想到呢,若干年后他居然会和人一起去自己的坟包?反正任绎当年是没想到的。
说实话,任绎对这群人闯秘境的行动不怎么看好,因为这些人所谓的“秘境”,实际上单单只是一个维持封印的阵眼,里面空荡荡的一片,想在其中找什么传承根本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