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也是极困的,但是这鼾声让对睡眠质量要求极高的他根本睡不着,再加上天气炎热还有蚊子,困到极致神经反而绷紧了。
现在天热,这包子一夜之间可能真放不住,倒不如给了陈铮,横竖也就一个包子,以后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
做完心里建设,林逸秋摸黑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跨过一连串人下到地上,披了件衣服,寻着夜色里的轮廓,简单辨别了一下方向就朝着村东过去了。
农村的路极其难行,林逸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时不时需要用月光辨别方向,偶有的鸡鸣狗叫给夜里增添了几分鲜活气息,让人不至于那么害怕。
正走着,前方麦田里有一道手电光一闪而过,最后直接打到了林逸秋脸上。
被强光照射着,林逸秋微微捂住了双眼,透过指尖的缝隙,他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嘿,这不是老熟人刘季年嘛!
刘季年一步一步走近,也看清了林逸秋的脸,收起了手电筒,冷声道:“你干什么的?”
林逸秋正纠结着,是实话实说还是……
便听对方又问:“你迷路了?”
“额……”
“知青所在西边,你走错了。”
“不是,我要去牛棚!”权衡之下,林逸秋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快回去吧!”说完刘季年转身就走了。
林逸秋看见他手里除了有一个手电筒以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而看对方走的方向又是跟自己同路,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第48章 秀才
昏暗的牛棚里,隐约漏出几丝光亮。
陈铮把肉包的肉和外皮分成几分,放在小碗子里,又用废弃的灶台煮了点高粱米,把粥水和包子平均分给窝在角落里的其他人,毕竟这一屋子眼看也就他一个能动弹的。
接着他来到炕边把粥吹凉,递到母亲嘴边,哄孩子似的说:“娘,吃饭了。”
他母亲陈赵氏本来也是个千金小姐,突逢大难,家也被抄了,父母兄弟都走了,本以为婆家是个依靠,谁料公公被逼死,丈夫扔下她们母子俩偷偷跑了,她这一双眼在运动中硬生生是哭瞎了。
陈赵氏嗅了嗅问他:“哪来的肉?”
陈铮犹豫了半晌,还是实话实说了:“这个肉是……今天新来了知青,我帮村长干活……村里杀了猪然后包的包子。”
陈赵氏本来温婉的面容瞬间变得暴戾起来,抬手便打翻了陈铮手里的粥碗:“谁让你要他东西的€€€€”
陈铮对母亲的动不动变脸早就习以为常了,闻言只是安静地诉说道:“您身体不好,得吃点肉补补,况且大家都拿了。”
“那你也不能拿他的东西,他不是好人!他能给你这么好的东西?他肯定没安好心,没安好心€€€€”
陈赵氏无神的双眼开始流泪,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他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他不会以为一个包子就可以打发我们母子俩吧,我呸!做梦!”
眼见母亲越闹越过,陈铮脸上隐隐带有些不耐烦,他上前慢慢笼住母亲,可是发了疯的女人力气不大一般大,对方很快就挣脱了陈铮要去抢夺包子。
那可是今天唯一的吃食,陈铮怎么会让她碰到,他眼疾手快地把碟子从陈赵氏手里抢了过来,陈赵氏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陈铮放下包子,着急地赶上前把人抱回床上。
“娘€€€€”
“娘你有没有事啊?”陈铮轻声的呼唤陈赵氏并没有听见,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一般喃喃自语:“如果不是他提前通风报信,你爹怎么会跑,如果他不跑我们还是一家三口……我们还是完整的一家人……”
陈铮拼命地安抚她:“娘,你清醒一点,爹跑了是他负了你,跟村长没有关系。况且爹就算是在又怎么样,爹在我们只能罪加一等,说不定要被流放青省劳改,现在,最起码咱们还在老家。”
陈赵氏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一边反抗捶打一边继续念念道:“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你怎么可以拿仇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铮儿,你一定不能原谅他,一定不能,你知道吗?你爹走了,娘只有你了,只有你了。”陈赵氏用尽全力抓紧陈铮的衣领仿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知道。”陈铮单手抚摸上陈赵氏的鬓发,曾经光鲜亮丽的陈夫人此时已经被折磨成了一个迟暮呆滞的老人。她的美貌被皱纹所替代,记忆里保养得宜的黑发也变成了斑驳的雪白。
或许,他不该恨这个女人,毕竟她也是可怜人,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而自己确实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牛棚里的其他人看不过去了,开口劝慰道:“陈嫂子,你也不要太为难阿铮了,这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要是没有他,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就死了。”
他们都是跟陈家情况差不多的人家,小小的一个牛棚关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他们蜷缩在房屋的角落,卷着一床破被稻草就算是床了。
今天陈铮拿了一个肉包子回来,可成了天大的喜事,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吃到了,但是自从进了牛棚,大家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闻到过肉味了,他们都把陈铮当成自己子侄,看陈赵氏这样苛待他,心里是恼怒多过于惋惜的。
陈铮谢过了众人,把陈赵氏弄碎的碗碟收拢起来,便出了门。
在大门口,他见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虽然刘季年嘴上警告了林逸秋不许跟过去,但林逸秋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他就这样跟在刘季年(的手电筒)后头,走三步停两步,跟对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在对方好像在想事情,并没有管他到底有没有跟来。
陈铮看着对面的二人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其实他更想问,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的。
刘季年没有说话,只是冲着陈铮点点头,便越过他低头就钻进了牛棚里。
“陈同志,今天上午的事真不好意思。”林逸秋还是第一次登门道歉,再看看对方这个居住环境,他心里更是懊恼自己讲话太快,让人平白丢了一个包子。
陈铮愣了一下,很快嘴角噙着一抹笑:“你不应该叫我陈同志的。”
“哈?”林逸秋二丈摸不着头脑。
“我也能被称为同志吗?”陈铮轻声自嘲,然后他又跟林逸秋解释:“其实这件事也根本不怪你,你别放在心上。刘王二村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积累起来的,即便没有你,没有包子,王晓军也会找别的由头来训斥我的。”
林逸秋正欲回话,刘季年却已经出来了,他跟陈铮似乎很熟稔,见面就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呢?”
陈铮自刘季年到这里,心中就很是忐忑不安,他不确定自己说了以后对方会不会迁怒,如此一来,对林逸秋的态度反倒是淡了。
他支吾地说:“解老先生,他……大家觉得他身体不好……所以把他迁到猪圈边上了。”
“你、说、猪、圈?”刘季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了解他的陈铮知道对方已经在生气边缘了,赶忙解释:“季年,你别生气,这是经过村长同意的,不是我们擅自做主。”
刘季年听完对方的话,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另一边黑暗中走去。
陈铮见状不由叹气,对还愣在原地的林逸秋说:“你要进来坐坐吗?”
“可以吗?”
其实他现在真的有点担心说错什么,刺激到对方,刚刚对方那句不配称同志的话,他也是想了好久才转过弯来。
同志最早是起源于《国语》,建国以后,我党赋予其新的涵义,意思是拥有共同志向的人,这个共同志向就是“实现共产主义”。而陈铮作为地主阶级,长辈又是明显的右派,显然是属于反社会主义的那一方,自然便不能称之为同志。甚至有一些人都不允许这类人称自己为“同志”,觉得会玷污“同志”这一个词。
陈铮点了点林逸秋手里的东西,坦然道:“你都那么真诚地带来了道歉礼物,我还能将你拒之门外吗?”
林逸秋跟着陈铮钻了进去,牛棚比他想象中的的矮,是半地穴式结构,内里倒很大,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是地上铺着干草到也算是干净,没有什么异味。
见来了陌生人,里头的人不约而同朝着林逸秋警惕地看来。
林逸秋此刻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陈铮倒变得坦然了不少,跟林逸秋介绍说:“那边是周大叔一家五口,那里是沈爷爷一家……”
林逸秋顺着陈铮的介绍一一打招呼。
接着陈铮找来了看着还像是椅子的玩意儿,让林逸秋坐下。
“这是我娘。”他向林逸秋介绍道。
林逸秋乖巧地打招呼:“伯母好,我叫林逸秋。”
“你是€€€€”此时的陈赵氏已经趋于平静,看着跟普通的慈母没有什么区别。
“他是村里新来的知青,是来看我的。”
“知青啊,知青好啊。”陈赵氏拍着林逸秋的手夸赞着。
林逸秋趁机拿出之前藏的包子,他知道陈母看不清晰,却也在她眼前晃了几下:“伯母我给您带了包子,今天现包的,可新鲜了,我让陈铮拿去热一下给您吃吧。”
他还不知道刚刚陈赵氏今天差点疯魔,陈铮看着母亲的反应心里也十分不安。
好在陈母没有发病,不但如此,她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哎呀,你来就来了,带什么吃的。”
“我们铮儿也有朋友了,逸秋,你可一定要跟我们铮儿做永远的好朋友。”
“嗯嗯。”林逸秋赶紧把包子递给了陈铮,两人双双松了口气。
另一头,刘季年在得知先生被转移到了猪圈,说是心急如焚也不为过。愤怒没有冲昏他的理智,他稍微一思索,便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在听到猪圈边传来沉重地咳嗽声,他三步并做两步加快了脚步,冲了进去。
解春山从昏睡中咳醒,听见大门传来开锁链的声响,心中暗道不好,这么晚还能来的人……除了他那个学生,不作他想。
他往门口看去,果真是刘季年来了,他心里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强撑着身子训斥:“我说了多少遍了,莫要再来看我了!”
刘季年借着月光见老人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心疼的不行,那么高大个汉子,眼泪都要下来了,他来不及解释,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地走到了稻草前:“先生,我€€€€”
解春山故作恼怒,他现在身体虚得很,就在这里等死了,死前他唯一能做的就跟来人撇清关系,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不用多说了,你既然不听我的话,就别喊我先生。”
这句话是极重的,往常他只要一提,刘季年必然对他满口答应,而这一次确实失效了,对方不但没走,反而“嘭”一声,双膝落地下跪在老人面前:“先生€€€€”
第49章 治病
“我不走!”
解春山内心酸楚得很,但是依旧狠下心要赶人走:“你我已经不是师生了,难道你要我一个老头子起来赶你吗?”
刘季年不语只当没听见,像根柱子似的杵着。
解春山反倒是不好继续撒气了,也沉着脸不说话。
刘季年沉默良久,站起身来开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归置。
“今天村里发了肉包子,您吃点不?”说完也不等解春山多问,又掏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摆在他身边。
接着刘季年出去找了些柴火,把火生了起来,搭了一个简易的支架,找了口还能用的锅开始烧水,猪圈常年阴冷的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到此刘季年也并不停手,他又开始把猪圈里一些脏乱的玩意儿清理出去,还找了些干稻草铺平。
解春山看他这么用心,忍不住想打击他的积极性:“我都快要死的人了,你也别在我身上白费咳咳,功夫了。”
刘季年充耳不闻,只是问:“他们怎么能把您迁到这里?”
“我是自愿过来的,咳咳,你不要怪任何人……我懒得跟他们那伙儿人住一起了,在这里倒也过得自在……咳咳咳。”
刘季年里里外外一通忙活,解春山终究是没能够狠下心,说出了心里话:“唉,你将来是要做队长的人,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大队长做书记……咳咳咳,你不能耗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我会是你的耻辱……咳咳咳。”
刘季年低声反驳,语气不容置喙:“先生不要这么说,您……您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解春山的心倏忽全软了,他收起之前的颓唐,正色道:“我倒也不是真怪你,不过眼下的形式,我们确实不宜多见面。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接你二叔的班?”
“……我不知道。”刘季年难得露出迷茫的神色。
解春山到底是活的年岁太久了,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关键:“唉,你爹娘是个拎不清的,你还是得靠你二叔才行,他把我迁过来,我不怪他……你不要惹恼了他……他是爱护你的,视你为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