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秋低声抱怨了一句:“啧,这要怎么找嘛?”
突然,徐离景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点,接着他的瞳孔倏然张大。而对方无意中转头过来,也看见了这里站着三个黑影。
林逸秋想象中感人肺腑的父子相认场面并没有发生,徐离景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人,那人也是愣神般地看着徐离景。
两人之间虽然一句话未说,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林逸秋见状戳了戳他的胳膊:“你还愣着干嘛?”
徐离景苦涩一笑:“知道他还活着我就放心了。我还是不过去了,去了我的身份也会暴露。”
“什么身份暴露?”廖英杰好奇道。
“阿杰,我们在这里守着,让徐老师去问。”林逸秋赶紧把人拉走,给徐离父子留下见面机会,至于能不能把握住,就看徐离景自己了。
“啊?”廖英杰一脸茫然地被拽走了。
等对方走到近前,徐离景眼眶突然红了,他的泪水无知无觉落下,薄唇却弯出一抹欣喜的弧度。
“爸爸,你还认得我吗?”
徐离松被这一声喊得如梦初醒,他见四周没人,快步上前把徐离景拉进一旁林子里。
刚刚站稳,他就迫切地问:“我总不是还没天黑就开始做梦了吧。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不是安排你们都出国了吗?”
“你妈怎么样?你弟弟怎么样?”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徐离景久别重逢的欣喜逐渐淡去。
徐离松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猜到了个七八分,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出事了,对吧。”徐离松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他能安心在这里服刑,有一大半原因是他知道妻儿都远在美帝,靠着家里留下来的钱过得很好,可如今却好像不是这样的……
“你说话啊,你快说啊€€€€”徐离松压低的嗓音中是掩饰不住地颤栗。
“弟弟他很好,我把他托付给了周家哥哥……只是妈,妈她受不住屈辱……”徐离景闭上双眼,眼泪也随之倾泻而出:“去了……”
徐离松无法接受爱妻离世的现实,如雷劈般怔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他们烧了妈写的书,骂她打她,让她没日没夜地跪着,她生了很严重的病,你服刑的第二年,她就跳河了……”
“第二年?那不就是六七年的事情了?”
徐离景艰难地点了点头,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八年,他依然忘不了那天母亲尸首被打捞上来的模样。
徐离松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殆尽一般,嘴里喃喃低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哈哈哈,我、我竟是今日才理解苏子瞻的词……”
“爸€€€€你别吓我。”这样的失态的父亲是徐离景从没见过的,他印象里的父母一直都是一对温和恭顺的璧人,爸爸是金石学家,妈妈是一名作家,外人眼里的天作之合。
冷静下来以后,徐离松开始盘问徐离景这些年的经历。
“你怎么来的?”
“嗯?”
“我问你怎么来的?”
“我顶替了一个知青身份下乡的。”
徐离松大喘一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之前一直就想找到您,我在刘家村做了好多年的老师,就是苦于没有机会进农场找您,如今看见您安好,我也就放心了。”不论如何,他的双亲还有一个活着。
“你这孩子,下乡容易回城难啊,你怎么做事如此不计后果!”
“还有,你没有想过如果身份被揭穿,你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如今这幅样子,还能受得起丧子之痛吗?”徐离松痛心疾首地说,可随即他又想到儿子这么冒险为的不也是自己这个父亲吗?说到底还是他的罪过。
“等等,你说你在刘家村呆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办法进农场,怎么就突然能找到我了?”
徐离景把自己跟着知青们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而徐离松的关注点则完全不同:“你是说你是托一个叫林逸秋的知青办的宣传队来的五场?”
第128章 相认(二)
“这人可不可信?你有没有把你顶替的事情告诉他?他知道你父亲是劳改犯,可有说什么?
“顶替的事情我没说,我只说您是我父亲。至于他的人品……据我所知,他是个纯粹高尚的同志,他本人十分优秀,会画画会英语会唱歌会表演。他在得知我的身世之后,并没有看不起我,而且我们宣传队里有个地主的儿子,还在这里表演呢……”
徐离松并没有因为儿子的夸赞而放松警惕:“他人呢?我想见见他。”
徐离景知道父亲不见林逸秋一眼是不会放心的,只能把站在不远处望风的林逸秋也喊了过来。
“见我?!”
廖英杰似懂非懂地看着两人。
林逸秋只能打着哈哈:“啊,是不是那本古籍有什么问题啊?”
徐离景顺势下台阶:“嗯,教授说要跟你详谈。”
今天在室内表演,所以林逸秋只穿了一件中山装套了件外套就匆匆出来了,现在蹲在草丛里腿都快蹲麻了,突然听到徐离景说他父亲要见自己,他猛得站起来,差点因为腿冻而摔倒。
林逸秋踏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到老人身边。
只这一眼,徐离松就知道这孩子人不差。
只见他梳着三十年代流行的大背头,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双手插兜,一派风流。不若是个来乡下受苦的知青,倒像是哪个大家族出身的小少爷,在自家花园闲庭信步。
恍惚间,他就像看见三十年前的老友向自己走来,笑着闹着要跟自己赏月下棋。
臆想中的身影跟眼前的男孩渐渐重合,徐离松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难道这孩子是……他的孩子?
林逸秋拘谨地上前打了声招呼:“伯父,您好。”
见徐离松一直打量着自己,林逸秋赶紧解释道:“哦,我扮演的角色叫查理€€郑,是个海外归国的资本家,所以才穿成这样的……”
“无妨,你这样穿,很好看。”徐离松嘴里念念有词,之前还对林逸秋略有敌意的他已经全然放松了下来。
徐离松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如梦初醒般地上前握住林逸秋的双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复又道:“是我魔怔了,你叫林逸秋。逸秋逸秋,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小林同志你是哪里人?今年几岁了?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母对你好吗?”问完以后,徐离松一脸期待地看着林逸秋。
林逸秋虽然觉得对方问话怪怪的,就跟调查户口似的,却还是老老实实说了:“我家在江省吴县,农历五六年生人。”
徐离松喃喃自语:“五六年,五六年……不对……这不对啊。”
林逸秋想挣扎一下,却发现这老人虽然骨瘦如柴,却有着一把子力气,把自己的双手攥得紧紧的。
对此,他只能解释说:“伯父,我真的是农历五六年十二月出生的,我出生没多久就过年了,所以虚两岁,今年二十了。我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我父母都是当地厂里的正式工,他们对我挺好的。”
“四个孩子?倒是一个大户人家。”徐离松失落地笑了笑,出生年月和家乡通通对不上,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也是他老了,怎么会把一个陌生人当成是那个孩子。
平复再三,徐离松压制住心中澎湃地情绪,对着林逸秋深深一鞠:“某在此多谢你对犬子的照顾。”
林逸秋怎么能受一个花甲老人之礼,赶紧把人扶起来:“您不必多礼,哎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见徐离景无动于衷,又催促他:“徐离景,你快帮我把你爸扶起来。”
谁料,徐离景反倒是来劝他:“没事,我爸他就这样,你就好好受了他这个礼吧,不然他会一直内疚的。”
林逸秋无奈只能老老实实站着,受了人家一个大礼。
徐离松行礼完毕以后,整个人都松乏了,他沧桑道:“我这一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出去,小林同志,我家小景就拜托你了……”
也不知道徐离景是怎么跟他父亲说的,徐离老先生这一番话,听着倒颇有几分托孤的味道。
林逸秋还没组织好语言宽慰对方,放风的廖英杰轻轻喊了一句:“逸秋哥€€€€”
“你们说完了没有啊。有人要来啦!”
徐离景一改刚刚的颓唐,整个人立刻警惕起来:“不好,你们快走!”
林逸秋虽然仗着廖英杰是廖场长的儿子,但是要是真被人抓个现行,他们整个宣传队估计都要被八七五农场拉黑了,他不敢托大,正想立刻离开,却想到自己还有正经事没做呢。
“等等€€€€”林逸秋匆忙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徐离伯伯,你认识这个人吗?”
徐离松趁着月色飞快地看了一眼。
照片是一张双人合影,左边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右边是个翩翩贵公子,背景隐约是个园子,两人身上都是一股子书卷气。
还别说,右人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眼熟。
好像、好像就像是年轻时候的……
老达?
徐离松心里一紧:“你是他什么人?”
林逸秋心中一喜,看来就是说认识咯,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飞快地说:“时间紧促解释不清,如果您可以见到他,你就说是胡誉先生让我来找他的,你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他的好友在苏市等他呢。”
徐离松自然知道事情的紧迫性,把照片叠了又叠塞进了袖口里:“行,我知道了,你们快走吧。”
林逸秋跟徐离景刚刚跟廖英杰汇合,一道手电的光便直直朝他们打来,晃得刺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
“站住!前面的,谁啊?”
廖英杰心虚地喊道:“是是我!”
“我是五场的廖英杰。”
三人往前走了一会儿,跟来巡视的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哎呀,原来是廖场长家的公子,你说你天这么黑,跑到这里来干嘛?我们还以为是……”
廖英杰气馁地狡辩道:“以为我们是什么?是贼吗?我跟朋友出来透透气,礼堂里太热了。”
巡视的人又问:“那他们是……”
廖英杰道:“这两位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可是我们四场和五场花了重金邀请来表演的,你们到底想干嘛,查人查到我们身上了?”
巡视的人立刻怂了,他们也是刚刚看完表演回来:“不不不,我们只是例行询问。”
“那你问完了吗?”
“问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