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觉得自己的视线消失了,眼前充盈着一片黑暗。他解开手腕上的安全锁扣,动作粗暴而用力去揉自己的眼睛。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扑到舷窗边,却依旧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哪怕眼睛刺痛难忍,泪水迷离,但他依旧能清楚辨认舷窗的边框,但是舷窗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
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身旁好像有人在叫他,但声音又不是很清楚,忽远忽近,夹杂着混乱的悲鸣。那些破碎而又嘈杂的声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全都扎在他的脑颅上,又变成了扭动的蛇,汲取走他的意识和清醒,却还给他难言的、无法忍受的痛苦。
在感官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水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手指穿透的却只有虚空,他仿佛听见自己的骨节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挤碎,难以逃离,无法解脱。
他不记得这疼痛持续了多久,而他的脑海又混乱了多久。
但他应该记得……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
“暮元帅!”
西泽尔猛然坐了起来。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一个小时。
“醒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问道,“感觉怎么样,精神分析师说你的精神力场一直处于半暴动状态。”
西泽尔慢慢地偏过头,看见靳昀初坐在他身旁。
而自己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头顶光线柔和,应该是在医院里。
“元帅呢?他€€€€”
靳昀初神情冷沉地看着病床边缘一秒钟,然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靳总?”西泽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脚刚一触到地面,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站立起来的力气,他伸手想扶住床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摔在了地上。
“小心,”靳昀初连忙过来将他扶起来,“你的身体还没有适应紧急跃迁带来的重力变化,还是先躺着吧。”
西泽尔坐回床上,焦急道:“元帅他怎么样?”
靳昀初按着床前的椅子靠背缓慢地坐下来,半晌,她牵动嘴角笑了一下,道:“我有两个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西泽尔皱眉道:“都行。”
“那我先说和你相关的那个吧。”靳昀初咳了一声,声音像一缕徐徐的烟,透着虚弱,“秦教授不久前通讯我,说他今天晚上接待了一个老朋友,是一位植物学家带着她的小孙女,而那位植物学家带来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她们几天前在亚伯兰的森林里,见到了小林。”
西泽尔猛然扭头看向靳昀初。
“不要紧张,小林没事€€€€至少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没事,老教授说追击者找到了家里,小林带着她们跑了出来,又将她们送到港口,然后就分开了。”
西泽尔接着她的话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立刻问:“那他现在在哪?”
靳昀初叹了一声,却只是摇了摇头:“老教授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小林虽然受了伤,但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担心。”
西泽尔沉默的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皱起来:“元帅他€€€€”
靳昀初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道:“第二个消息,我正要说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闭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最后又张开:“他……他不见了。”
西泽尔愣了一下:“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靳昀初再次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所乘坐的逃生舰的残片,水星号的主要舰体结构也没有找到,他……和星舰,消失在了宇宙里。”
“调查局的空间物理顾问说,很有可能是星舰轮机故障导致的反物质泄露,和虫洞辐射发生了某种反应,他们被虫洞吞噬了,这样一来的话€€€€”
“不,不对,”西泽尔打断她的话,“不是事故,不是什么反应。”
“我们遇到了袭击!”
“什么?!”靳昀初的声音一下子抬高。
“轮机故障发生时我们都在逃生舱,星舰广播警报了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并自动启用了能量护盾,当时星舰刚从虫洞里紧急跳出来,星舰黑匣记录里肯定都有记载€€€€不,这样不行,星舰主体‘消失了’,那黑匣大概率也不见了……戴维斯将军呢?他和我乘坐同一架逃生舱,他也听见了。”
“他还没有醒。”靳昀初面沉如水,“不仅是他,另外一位,何绫中将也没有醒,医生诊断你们全都受到了虫洞辐射影响,有脑空白风险,并且辐射会影响意识,造成幻觉。”
“这……”西泽尔愕然道,“有这种说法?”
“谁知道,”靳昀初冷冷道,“他是医生他说了算。”
“可我确实看到了……”西泽尔呢喃,“按照您刚才说的,那应该不是幻觉。”
“你看到了什么?”
“水星号主体消失的那一幕。”
西泽尔看向靳昀初,神情疑惑不解:“……我连眼睛都没有眨,就是一下子不见了。可,这真的和虫洞有关系吗?当时星舰已经跳出空间引力场了。”
“你刚才说的水星号遭到了袭击?”
“对,”西泽尔点头,“不仅仅是星舰广播,逃生舱发射后我一直在舷窗里观察,当时星舰的能量护盾都已经被穿透,尾部也发生了爆炸,就算轮机室反物质泄露发生爆炸,也不应该那么快影响到舰尾,所以只有可能是外部攻击。”
“外部攻击……”靳昀初重复着这个单词,每一个音节都再平常不过,但放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品出一点刺骨的惊悚来。
首先,暮少远作为联邦最高军事统帅之一,他的行程一般都构成保密,只有少部分工作人员才会知道具体细节;其次,军方专用星舰因为搭载能量武器,因此每次发射起飞前的检查程序会比民用星舰严格许多,轮机泄露这类严重航行事故竟然未在发射前被排除?退一万步讲,就算在航行过程中真的发生了概率极小的故障事件,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星舰刚紧急跳出虫洞,就立刻遭遇了袭击?
而从上述这些问题出发,得到的答案就是靳昀初方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要么,暮少远一行人的行程泄露;要么星舰航行组中有内鬼,星舰事故本就是一起预设的阴谋。甚至极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而他们的目标……
“还不能完全确认袭击者的目地,”靳昀初低声道,“现在看来这架星舰上价值最高的就是暮少远这个边防总帅,可是少了暮少远又有什么用?没有他边防军又不会立刻崩溃,除非……”
“除非什么?”西泽尔问。
靳昀初呢喃:“除非有什么突发状况……”
她站起身,语速飞快地道:“你先休息,我去通个讯。”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七分钟。
靳昀初打开病房门去了外间,西泽尔坐在病床边缘,一边活动着自己尚未从重力影响中脱离出来的的四肢,一边思考靳昀初刚才的话。
如果星舰遭遇袭击是因为有人要刺杀边防总帅€€€€可是袭击者的目地到底是什么€€€€星舰在最后一幕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暮元帅到底……
他是否还活着?
西泽尔双手撑着病床栏杆勉力站起来,窗外天已经黑了。他想,不论是靳昀初还是他自己,他们都在刻意地回避一个事实,一个很有可能已经发生,但是谁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暮少远已经死去。
一个清醒的人,在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之下能做出的理智判断,一定是暮少远已经遇难,就算他有生还的可能,这种可能性也只有亿万分之一。
奇迹会降临吗?
可是将微末的希望寄托于奇迹发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刻的绝望?
西泽尔抬起沉重的双腿,往前迈了一步。
此时此刻他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也能做出理智的判断,但是他的情感、他的意识、他的内心……他不愿意去相信。
“诶,不是说让你休息吗?你怎么起来了?”
靳昀初通讯完又回来了,她无奈道:“快坐下吧,我看你都站不稳。”
“没事。”西泽尔艰难地走了几步,很快力竭,便坐了回去,问道,“刚才有人找您吗?”
“没有,我问了问防区的情况。”靳昀初的眉头始终拧着,“一切正常,但我总有有种……不太好说。”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之前还对暮少远说,情况很有可能会变得更坏,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坏法……”
“靳总。”西泽尔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
“我……”西泽尔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尽的愧疚涌上来,窒息般将他淹没,“对不起。”
靳昀初讶然道:“为什么要道歉?”
“我们撤离的时候,是元帅让我先走,如果不是我,他应该不会出事……”
靳昀初“嗤”地笑出了声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但仍旧笑意温和地伸手拍了拍西泽尔的肩膀:“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和你无关。”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三分钟。
“虽然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但说还是要说。”靳昀初道,“别想太多,事情还没有定论呢。”
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道:“在星舰上的时候,元帅让我写了一份联合演习的计划部署,他本来是说要我在星舰跃迁结束就拿给您签字,然后立刻执行。”
“哦?”靳昀初挑眉,“拿来给我看看。”
西泽尔拿过自己的终端,将计划书的副本传输给她。
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秒。
十,九€€€€
“他之前从来没跟我提起过,”靳昀初翻动着计划书,“怎么忽然要联合演习,战略会议上说的?而且还这么着急。”
四,三€€€€
西泽尔道:“不是,他在候机室见到了我父亲,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但是元帅说,这有可能会€€€€”
靳昀初的终端通讯灯快速闪烁起来,一闪一灭,犹如警报。
“靳昀初,”她按下了接听键,随后“噌”地站了起来,“什么?!”
大概半分钟后通讯结束,她在西泽尔紧迫的、询问的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气,道:“边境线‘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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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边防事务自宪法纪年来平和而安稳,虽然黑三角防区特战队时常和雾海此起彼伏的星盗打得热火朝天,但这是黑三角限定,出了黑三角星域范围,绵延的边境防线就变得安静无伦,偶尔查处一两艘走私船,对于无聊的巡航舰队来说都是相当不错的调剂。
晚二十一时整。
边境线巡航舰队的先遣舰抵达477号哨岗空间站,驻哨站小队指挥官很快完成了汇报,因为常年驻扎,哨站的军官和各个巡航舰队都熟悉不得了,工作汇报完成后还闲聊了一会,等待巡航主舰队到来。
可直到二十二时二十七分,还是不见舰队的影子,指挥官打了个呵欠:“今天怎么有点慢啊,你们旗舰是哪位领导指挥?”
先遣舰组长跟着打了个呵欠,道:“是夏敏中校。”
“哦,夏指挥官呐,我和她认识。”
旁边的副指挥官笑道:“巡航舰队就没有我们指挥官不认识的人!”
众人哈哈大笑,先遣舰组长一低头,看见自己终端有通讯进来,正是旗舰通讯官,他一边接听一边道:“这不就来了……”
然而通讯官说的却是:
“通知477站进入戒备,舰队遇袭,正在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