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即将撞到马车车壁的时候,有只手臂及时挡在了他的后背和车壁之间,将他一把护住。
“没事吧?”年深的声音从右侧传来,顾念身后的那只手臂也伴着右侧衣料悉悉索索的声响收了回去。
“师父撞到了没?”叶九思的声音也从左侧传了过来。
“没事没事。”顾念轻吁口气,顿时觉得自己刚才有些丢脸。要不以后还是请他们给马车配个安全带吧!
兜兜转转,颠簸来去,他们中途又换了两次车,四周从人声吵嚷到寂静空旷又到虫蛙争鸣,至少过了一个时辰,顾念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随后,有人扶住他们的手,带着几人又步行了一段路,然后拾级而下,顾念默默数了下,一共有六十六级台阶。
之后就是平道,从脚底的触感来看,不是土,而是砖。
前方隐隐已经可以听见丝竹的声响,顾念略略松了口气,应该是到地方了。
左转右绕,又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才有人帮他们摘去了眼罩。
在黑暗中待了许久,乍然见光,三人都不适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能慢慢睁开。
顾念四下扫了几眼,发现他们站在一个大约三十来平方米的石室里。
石室的门大开着,屋内除了他们三个已经没有别人。
门口衣架上挂着几件黑色的长氅,两侧墙壁上燃着寸许粗的蜡烛,光线还算充足。
屋内装饰着纱幔和承尘,被一道雕花门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外边摆着两个双人三屏坐榻,榻上堆着数个软垫靠枕,中间的小案上各自备着饮子和花点,还放着几份淡青色的经折本。
里面燃着熏香,摆着两个卧榻,可以供人休憩。
墙上的蜡烛‘卜’地炸出声小小的动静,年深跟顾念交换了个眼神,默默垂眼看了看脚下的鸟兽纹地砖。顾念点了点头,他也觉得他们现在是在地下,恐怕是一处类似地宫的地方。
这种地方,就算直接踩在上面,没有人带路的话,恐怕也不得其门而入。
“可算到了,累死我了。”叶九思直接坐在左边的坐榻上,端起饮子就喝了一口,然后嫌弃地一撇嘴,显然味道不怎么样。
“你也不怕里面有毒?”顾念连忙提醒他。
“毒我干嘛?折腾了这么久才把我带过来,毒死了他们还怎么赚我的钱?”
“钱你不是都带来了么?”年深意有所指地看了他腰间的锦袋一眼,你人倒了,钱自然就留下了。
叶九思挨烫似的从坐榻上跳了起来,正想开口,年深又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现在才后悔已经晚了。”
叶九思:…………
“不过看起来应该问题不大,”顾念半托着腮,歪着脑袋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叶九思两眼,跟年深一唱一和, “要是毒药的话,你这会儿应该已经有反应了。既然不是毒药,就没什么大事。”
只不过他不像年深那么习惯板脸,一个没绷住就笑了出来。
“合着你们合伙吓唬我是吧!”叶九思反应过来,笑着抓起旁边的丝质靠枕就朝顾念丢了过去。
年深轻描淡写地伸出手臂,将那个袭向顾念的枕头捞回来,随手垫在臂下,在榻上坐了下来,“就是让你长长记性,外面不比国公府,凡事都要小心一些。”
“哦。”叶九思不敢反驳他,瘪着嘴乖乖应了一声。
顾念拿起一份经折展开,里面喀啦啦地掉出几个象牙牌,上面雕着‘子贰’的字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没管那几个牌子,继续将目光投向经折,发现这居然是份《暗市指南》。
根据上面所写,暗市亥初才会在外面的‘地堂’正式开始,届时以九十九次磬声为提醒。在此之前,各位客人可在‘房间’内休息,也可自行披上外氅,提前过去。
顾念瞄了眼门口的衣架,那里不但有氅衣,还有帏帽,看氅衣的那个长度,连年深这种身高都能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应该是为那些不想在衣饰上暴露身份的人准备的。
暗市的交易分为两种,分别是公士市以及簪€€(zān niǎo)市,
公士市就在外边的公厅,那里已经备好桌案,如果来客有想卖的东西,只要随便坐在其中一个桌案后,摆出或者用纸笔写出自己要售卖的东西即可。
想买的人可自行上前交洽,买卖与否,价格几何,全凭双方个人意愿。
簪€€(zān niǎo)市在第二层,想进入簪€€(zān niǎo)市的客人需要每人额外再缴纳五两金的入场费。
簪€€(zān niǎo)市的交易是封闭式的房间,客人缴纳入场费时可以选择【买】或者【卖】的牌子。想【买】的客人,可以随意进入一间没有挂牌子的空屋,将选好的牌子挂在门口。
届时门口的侍从会送上一份今日现场的【待售名录】,所有之前委托暗市出售的物品,都会出现在这份名录上,并配有价格和简单的介绍。如果客人有需求,也可以单独要求某样东西的详细介绍或查看实物。
一炷香之后,还会再补一份现场新加的【待售名录】。
悬挂【卖】字牌的客人准备好自己的待售物品,写上想卖的价格以及物品介绍之后交给房门外的侍从就可以了。如果成交,暗市会来取走东西并将银钱送过来,并收取一成的服务费。
顾念啧了一声,这个暗市背后的操作人真有一套,光是入场费和抽成就赚翻了。从这个规则来看,当初岳湎应该是在二层的簪€€市交易的。
他们是进来寻找科昂的踪迹的,自然不会浪费时间闲坐在屋里,顾念匆匆吃了个花点垫了垫肚子,便跟年深和叶九思离开了房间。
他们三人今日穿的本来就是便服,就没再罩那个大氅,直接戴着面具出门。
一出门他们就知道那个象牙牌子是什么意思了,房间门口挂着同样字样的竹牌,子贰,是他们的房间编号。
外面是条只有大概半丈宽的狭长步道,年深和叶九思照旧一前一后的把顾念夹在中间。
步道里灯火昏暗,偶尔晃动的火焰带得石壁上的光线也忽明忽暗的,恍若鬼影,衬着石壁阴冷的颜色和远处似有若无的丝竹声,着实为暗市增添了几分阴冷€€人的气息。
脑子里控制不住的浮现出某些盗墓类影视作品的画面,一个比一个刺激。顾念忍不住加快了步速,努力缩短自己和前面的年深的距离。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个地宫,说不定就是用什么古代王侯的陵寝改建的。
“害怕?”听到脚步声的年深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怕的。”顾念嘴硬道,身体却诚实地更贴近了年深两步。
年深无奈,只得把脚步放慢了一些。
十来米之后,他们转入了一条更宽的步道,斜对面的路口恰好也有两个人影走出来。
顾念瞄了一眼,发现那两人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地,几乎连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唯一能看得到的,就是眼睛。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眼睛,已经足以能判断出这两人都是汉人。
另外他也发现,那两人的面具和自己的略有不同,他们面具两边的坠子是牛的模样。
顺着那条大道循着乐声往前走,大约五六十米之后,就遇到片类似影壁样的石墙,上面刻着‘地堂’两个字,
转过石墙,三人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宽阔的石厅。
整个石厅大约有五百来平米,数根丈多高的石柱矗立在当中,外侧的每根柱子前各站个戴面具的侍从,有男有女。
正后方的高台上,有一队乐人正在弹奏,就连乐人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不过他们的面具跟之前那些侍从一样,两边光秃秃的,并不带动物形状的坠子。
石厅内的回响让乐声仿佛带上了混音的效果,别有一番震撼之感。
石厅中间分散摆放着大约三四十套桌案,每排之间用半人高的矮屏隔着,大约就是站起来看得见,坐下看不见,左右看得见,前后看不见的那种程度。
大厅里人烟稀少,只有五六个人,远远分开,各自挑了一个桌案坐着。前面那两人和顾念他们两拨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之后,那几个人全都看了过来。
顾念跟年深和叶九思对视了一下,几人便分头行动了。顾念打算先去找侍从们套套话,年深和叶九思则朝那些‘摆摊’的人走了过去。
可惜那些侍从对于于问话基本只以点头和摇头回应,直到顾念说要去更衣室,才转身带他去了厕所。
侍从那边没什么收获,顾念从厕所回来,见大厅里的人多了不少,便随便找了个卖东西的桌案坐了下来。
桌子上摆的是五个牡丹纹青瓷盒,顾念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胭脂。结果对方打开其中一个盒盖,居然是盒颜色鲜艳的印泥。
“印泥?”
摊主并不答话,只是用手指戳了戳下面的那张纸,顾念垂头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
【牡丹印泥 冬天不结 夏日不散每盒五两金子】
顾念:………………
就这印泥卖五两金子,抢钱啊!
见对方完全没有闲聊的意思,顾念也摆摆手,确定对方不是胡人之后,直接站起来走人。
走出三四步远,顾念回头再看,居然有人在他之后就直接过去,爽快地买了一盒。
顾念:…………
第二个桌案上摆着盒珍珠,最大的有拇指肚大小,最小的也有花生粒大,可惜形状不好,圆润度不够,品相一般,顾念随便聊了两句,见对方不接茬儿,也直接撤了。
他去的第三个位置卖的东西就更奇怪了,桌案上摆了几个半新不旧的白瓷瓶,上面分别写着什么五年酥酪,七年陈酿,九年酢浆,十年蓖麻油之类的字样,感觉全是那种已经从无毒放到剧毒的东西。
更离谱的是底下的标价,直接就跟着年份走,五年的就卖五两金,十年的就卖十两金。
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桌案这边是最冷清的,根本没有人停留超过三秒。
摊主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东西不受欢迎,索性直接抱着根旧拐杖闭目养神,连看都不看,从面具里露出的苍老干枯的皮肤和密布的皱纹来看,他的年纪应该很大了。
顾念原本也打算直接走过去,目光落到那人手上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却怔了怔,那枝木拐,顾忠房内有根一模一样的。他听顾忠说过,当初那场大战之后,一共只有三十七个受伤的兵卒活了下来,其中有十二个人伤了腿。顾将军自掏腰包给他们每人都赠了银钱,还特意请人为他们几个打制了一批拐杖。
眼前这人,无疑是当初跟顾忠一起离开的那十二名伤兵之一。
他身上穿的甚至不是衫袍,而是套粗陋的短打,看起来过得并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如何凑出的那五两‘门票’钱。
因为坐姿的关系,他的小腿露出半截,上面大剌剌地露出片骇人而丑陋的伤疤。
顾念鼻子微酸,一时间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犹豫了下,默默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块十两的金锭放在桌案上,拿起了那瓶十年蓖麻油。
摊主听到动静,猛地睁开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眼睛,看到那锭金子后,目光炯炯地看向顾念,“确定没有买错?”
顾念捏紧那个白瓷瓶,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姓顾,故人的故。”
摊主怔了怔,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后突然仰头大笑。
“天意,天意啊。”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带得面具两边的坠子也跟着晃悠起来。
高台上的乐声虽响,附近的人还是听到了他的笑声,奇怪地看了过来。
顾念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便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等着。结果,摊主一通大笑之后,便重新抱紧拐杖闭上了眼睛,仿佛老僧入定般的,没有了任何动作。
顾念不禁满头问号,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想再睁开眼睛,便拿着那瓶蓖麻油继续朝前走去。
隔着两个空桌案是个香料摊位,顾念见他是汉人,原本没什么兴趣,但那人却明显比其他摊主健谈,一句话就让他决定坐下聊聊。
“小郎君新来的?要不要看看香料?”摊主声音轻快,听起来很是年轻。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对面那人眉眼微弯,轻轻抚弄了下自己面具旁边金猴状的坠子。
顾念脑子里迅速闪过刚才看过的那些面具,老鼠,牛,鸡,十二生肖?如果老鼠代表的是新手,那就是说,这个坠子是按十二生肖的顺序排列的,图案越靠后,等级越高?
“这么说,坠子图案是金猪的人来得最久?”
对面那人眉眼又弯了弯,将桌案上的香料往前推了推,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我可还没见过挂着这种坠子的人。”
看来这人这边是可以‘买’些答案的,顾念会意,捻起中间那盒瞄了两眼,“香料怎么卖?”
那人伸出手指在大盒的盒盖上敲了敲,“独家调制的灵犀香,小盒三金,中盒五金,大盒十金。”
顾念心领神会,正要摸口袋,突然看到叶九思抱着两个包裹站在印泥那边,一副准备掏钱买的架势。
他急忙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肩膀。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