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身上罩着年深的外袍,夜风微凉,缓缓拂动袍角,拍打在他的手臂上。他将袍子往上拽了拽,顺着年深目光的方向往上看,只有满天繁星,“在看什么?”
“小时候,每当我练功偷懒,被阿爹责备得不开心,阿娘就会偷偷带我到庭院里看星星。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星宿投胎,生来不凡,所以他们能吃得了常人吃不起的苦,扛得动常人扛不住的责任。” 年深出色的五官在黑夜里仿若油画,英俊得让人一时无法移开目光。
顾念忍俊不禁,你阿娘可真会为‘天将降大任‘做注解,“让我猜猜,你阿娘是不是说,你是什么星宿下凡?”
“嗯?”
“哪颗星宿?”
“将星。”
“她还是小看了你,其实你是帝星。”顾念就势仰靠在年深的膝盖上,将年深的外袍拽到脖颈的位置盖住,这会儿他的脑子依旧晕晕乎乎的,没办法认真思考。
“帝星?”感觉到膝盖上的重量,年深默默将腿撑得更稳了一些,“你倒是比我阿娘还会诳人。”
“这可不是我说的。”
年深:???
“你忘了?那次去四海观,第一次见面,夏初就说你是帝星。”顾念在年深的膝盖上蹭了蹭,放肆的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说的又不当真,他还说你是灾星呢。”
“我可能真的是灾星。”顾念原本翘起的唇角垂了下来,语气也有些落寞,“不然事情根本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乱说什么,要是没有你,哪来的回回炮和前几天撒石灰的主意?哪来的那些纸甲?要是没有你,长安城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你不知道,要是没有我,这场浩劫原本三年之后才会发生。
要是没有我,你根本也不会困在这里。
心里的愧疚感翻涌起来,让顾念焦灼难安。他想立刻跟年深说出真相,却又怕这个真相太过骇人,难以让人接受。
可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顾念看着城墙不远处逐渐变弱的火光,回回炮和床弩已经快要烧完了。
“想喝酒吗?”年深倒是一派淡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个执壶,递给顾念,“清风明月,正缺一壶好酒。”
顾念拎着壶灌了俩口,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见顾念神色忐忑,年深以为他是在担心契丹人的进攻,伸手盖在外袍上,轻轻抓住他的手,“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隔着一层锦缎,顾念依然可以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热度。
然而,对上年深眼睛的那刻,刚才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像烟尘般溃散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间害怕了,害怕年深知道自己是缕来自异世的游魂之后,到底作何反应,他贪恋着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哪怕多一分一秒也是好的。
懦夫!顾念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句,又拎起执壶喝了两大口。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年深坐直了身体。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梦吗?”顾念踌躇片刻,决定先用一种比较缓和的方式说出部分,循序渐进,以免太过惊世骇俗,让人接受不了。
“嗯。”
“其实那个梦很长,断断续续的。”
“哦?”年深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听说过黄粱一梦的故事么?”顾念又灌了一口酒,希望借助酒精的力量增加一点勇气。
“当然。”
“其实我这个梦也有段差不多的片段,在那个片段里,我出生在另一个跟大梁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里的人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出行所用的车马,日常居住的屋子,玩乐的器具,所吃的食物,都跟大梁不一样。”顾念边喝边道。
“如何不一样?”年深兴味盎然地挑了挑眉峰。
顾念乘着酒性调戏似地拨弄了一下年深的幞头,“比如那里的男人都是短发,通常都只有半指多长,像你我这样的长发才是引人侧目的少数派。”
年深:???
见他似乎无法想象,顾念便放下执壶,从腰间摸出炭笔和纸,随便勾勒了两个后世比较大众化的分头和平头给年深看。
他本来还想抹黑一下,告诉年深他要是留这种发型会很丑,结果脑内了一下,还是该死的帅气,只得悻悻的把那句话咽了回去。眼前这张脸,这个身体,简直是女娲造人时用来炫技般的存在。
“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年深似乎被顾念笔下奇怪的发型提起了兴趣,好奇地追问道。
“他们的衣服就更奇怪了。”顾念满脸‘嫌弃’,随手画了件自己日常觉得最舒服的卫衣套装和一套标准的背心短裤式篮球服。
那套堪称‘衣衫不整’的篮球服让年深眉目纠结,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文化冲击,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刚才说他们的车马也很奇怪?”
“他们基本不骑马,车倒的确是很怪。”按照这个时代的人的眼光,应该堪称是钢铁怪兽了吧?
“不骑马?那岂不是速度极慢?”
“恰恰相反,”顾念飞快地摇动了几下手上的炭笔,“他们的车不用马,速度却非常快,而且坐起来很舒适,几乎没有颠簸的感觉。比如这种车,”
顾念寥寥数笔,就在纸上画出了辆后世的敞篷跑车,“只要两个时辰,就能从长安跑到洛阳。”
而且根本不会磨大腿,顾念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只要两个时辰?”
“这还不算快,还有更快的,比如这种,”顾念又画了列高铁,“这种只要半个时辰出头。”
年深惊讶地盯着纸上的高铁,要知道,步行的话,这个时间也就只够会武的人从开远门跑到他们此刻脚下的春明门,普通人就更不用说了,“不用马,却能跑得如此之快,他们难道会什么缩地成寸的法术?”
“与其说‘法术’,不如说是‘技术’。”顾念转悠了两下手上的炭笔,“举例来说,就像墨青做的那支金蝶簪,如果单看它从簪上扇动翅膀落到地面的模样,就像活了似的,但知道其中的机关之后,就发现只不过是一种设计巧妙的机关技术而已。他们的车能跑得快,也是类似的道理。”
“你是说,他们掌握了一种比马跑得更快的方法?”
“没错。”
“他们甚至还掌握了能带着人像鸟儿一样飞上天的方法。”顾念又画出了飞机的模样。
“看起来很像前几天和跟墨青用来洒石灰的东西。”年深皱眉,原来那玩意儿也是顾念跟墨青合伙鼓捣出来的?
“那也是一种,不过滑翔鸢鸟一般只能带一到两个人。不像这种,这种叫飞机,一次可以带几百人,速度也更快。从长安飞到平洲,也只要一个时辰出头。”
一个时辰,从长安到平洲!年深震惊地看向顾念,“你会做这种‘飞鸡’?”
怎么可能!顾念连忙摇头,“飞机我可不会。”
“难道那个滑翔鸢鸟不是你跟墨青一起弄的?”
“那个倒是,但那个比较简单,这种太复杂了。”顾念扶住额头,刚才摇得太用力,有点头晕。飞机什么的,就别指望他了,蒸气式火车以后倒是还有点可能。
“这么说来,你让墨青帮忙弄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那个工具箱,都是从这个梦里知道的?”年深目光炯炯,探究地看向顾念。
“算是吧。”顾念心虚地调转目光,喝了口酒。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年深看穿了。
“原来如此。”年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瞥了眼腰间的望远镜。
沉默片刻之后,年深覆在顾念手背上的手微微动了动,隔着外袍扣住了他的手指,“那你在梦里叫什么?”
“当然叫顾念啊。”顾念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起来,他跟这个世界里的顾念,不但长得一样,身体上的那些疤痕痣之类的特征一样,甚至连一些生活上的小习惯,比如挑食的口味,也都一模一样。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穿’进来了,原主在那些相关人员的记忆里被才改成了他的模样。
“你这个梦听起来颇像庄生梦蝶,”年深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还以为你在梦里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那倒没有,只是家人完全变了。”顾念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的羊脂玉佩。
“没有你阿娘和阿舅?”
“也没有我阿兄。在梦里,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寂寞吗?”
“当然不会。还有其它的一大堆家人,热热闹闹的,还有数不清的特别好玩的玩具。”说起来他还真的好怀念自己房间里的那些电玩,还有手机和网络游戏。
“梦里的你也在官府做司直吗?”
“没,我一直在读书。”
“然后呢?”
然后就被人一刀刺死,睁眼就来到这里了。顾念扁了扁唇线,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经历单调而苍白,仿佛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然后我就突然被人扎了一刀,再之后就醒了。”
年深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语气陡然转冷,“谁?”
“说起来挺可笑的,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酒气冲得脸颊发热,顾念苦笑着摇了摇头,“可能就是因为做梦,才会如此荒诞吧。
不过,那个梦的确太真实了,就像你刚才提到的庄生梦蝶。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梦。”
顾念醉眼惺忪,半是迷茫半是试探地望向年深。
“所以你觉得现在是梦?”年深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抓起顾念的手晃了晃,连带着那件外袍也跟着抖了抖。
“可不是么,我以前也梦到过两回,不过那时候我胆子没这么大,只敢亲脸。”顾念笑眯眯地勾起唇角,回味着当初梦里的情形。
年深:………………
“你什么时候对我起了心思的?”年深突然开口。
“可能是第一次一起泡温泉的时候?”顾念侧过身,重新斜倚在年深的腿上,他也不太确定,似乎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
“对了。”顾念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直了身体,桃花眼微扬,定定地看着年深,“你还没跟我表白过呢?”
“表白?”
“就是说你喜欢我啊!”
“谁说我没说过?”
“你说过?什么时候?”顾念震惊了。
年深抬眼看了看天色,含糊地道,“之前。”
之前是什么时候?
顾念皱了皱眉,他怎么不记得年深跟他表白过。
等等,难道是刚才他被带到屋脊上,还沉浸在那个吻的余韵里的时候?
当时年深好像是说了什么,但他完全没有印象。
梦中情人的表白居然没听到,这也太亏了吧?
“那你还梦到了什么?”年深故意转移话题。
“没了,再有就是那个噩梦后面的事情了。”顾念遗憾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