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因为这样,等到后面几次余震再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无力再救了。
粮仓内的粮食早就发光了,上头调拨的救灾银粮迟迟不到,他自己的钱全部都拿去赔偿了,再也拿不出任何多余的银钱救援受灾百姓。再组织救援队,有前面‘血的教训’,更是几乎没有百姓肯去,只有剩下的那些镇东军还肯卖他面子,会继续拨些人过来帮忙,但他们的人先前已经折损了大半,还有驻防巡守的任务,能额外抽出的人手已经极为有限。
施县令便只好自己也带着县衙衙役和仆役去救,但人少力薄,收效甚微,跟偌大的受灾范围比起来,几乎跟那些毫无动作的州县没有区别。
施县令忧虑成疾,病倒在床,连最后那点微薄的救援也做不到了。沧州境内一时间哀嚎遍野,尸横满地,民不聊生。
沧州之前开仓放粮时,有些闲汉借机平白捞了不少好处,他们以三个人为头目,其中之一,便是胡山,另外两个分别叫做赵桥和王耐。胡山以前在药铺做伙计,最后察言观色,赵桥原本是个屠夫,一把子蛮力,王耐读过些书,算是众人中最有文化的。
后来没粮之后,这些人便怨声载道的,整日聚在一起大放厥词,怀疑是施县令私吞了。
恒州灾民暴动的消息传到沧州,胡山等人便愈发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有道理,否则为什么恒州有救灾的钱粮,他们沧州却没有?
三人成虎,十夫揉椎。那些受灾的百姓原本就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在胡山等人的有心挑拨和恒州传来消息的‘佐证’之下,愈发愤怒。他们便秘密开始组织人手要去找施县令算账,一来二去,居然聚集了三四千人。
当地的驻军听到了些风声,担心这些人对施县令不利,便派了些人手到县衙保护。哪知道这个好心的举动又被那些人编排成了心虚。
那些人都是平头百姓,面对衙门外全副武装的兵卒们不免害怕,畏首畏尾不敢动手。曾经在药铺工作的胡山便打起了毒药的主意,带着人去药肆那边抢了石比霜,在城内外的水源里下了毒,并通知了所有‘自己人’事先储水。
第二天,除了收到消息的,城内许多人都中了毒,县衙里的人和城外的兵营也不例外。
一伙人便浩浩荡荡大摇大摆地冲进了县衙,将中毒的兵卒和衙役们全都杀了,又把病榻上的施县令抓了起来,拷问赈灾银粮的去处。
施县令百口莫辩,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群情激愤间,那些人原本要将‘贪官’施县令直接拉到城门口去斩首‘示众’,王耐却出了个主意,既然施县令说钱粮还没到,那不如先再等两天,反正人在他们手里,量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于是,他们鸠占鹊巢,占领了县衙,反将施县令扔进了县衙大牢。
那群人手上沾了血,也激起了凶性,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去城外的兵营屠营。
他们不熟悉军营的储水习惯,估计错了时间,冲进去的时候有大半人还没有中毒,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最后他们留下上千具尸体,凭着人数优势和一股子蛮力赢了。而那些镇东军,几乎无一幸免,全被他们杀了。
两天之后,调拨往沧州的银粮真的到了!
他们便让身形气质与施县令较为相似的王耐拿着印鉴,冒认县令直接收下了那批东西。
众人夸赞王耐料事如神,把他捧上了天。有了银粮,他们腰杆也硬了,便学着恒州那群人的做法,宣布成立‘沧州军’,凡是加入沧州军的,便可以共同分享那批救灾钱粮。
一时之间,无数灾民投奔而来,他们挑着身强力壮的人加入,队伍也迅速膨大。
周边有些村子不‘服从’的,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们直接都采取下毒加屠杀的模式。
齐州听闻风声,曾经派兵过来打过他们一次,他们这边仗着人多势众,僵持不下,后来广晋也起了暴乱,齐州府怕被两面夹击,便退回去自保了。
从此之后,沧州便成了这群凶徒的天下,他们守着那些救灾的钱粮,根本没心思再种庄稼,一遍继续招人去周边搜刮钱粮,一边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数个月过去,坐吃山空,然而地里也空空的,根本没有庄稼,周围都在混战,根本买不到粮食,他们开始搜刮牛马家畜来吃,最后饿到实在受不了,他们居然惨无人道的打起了老弱妇孺的主意,将那些‘贡献’不大的人全都吃了。
等到他们像蝗虫一样掏空了沧州,便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他们在四周挑了一圈,最终选中定州作为肥羊,这些横行数月的恶魔,终于踢到了铁板。
听到那些人交代吃人经过的时候,顾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人么?这简直就是群恶魔!
倒是其中有两个小猎户交代了一件令他们有些意外的事。他们当初受过施县令的恩惠,为了救人,谎称施县令病死了,把‘尸体’从监狱里运出来,藏到了山上的山洞,轮流借着上山的时机会给他送点食物过去,后来他们还遇到了几个以前的猎户朋友,因为不愿参加沧州军而躲到山里,他们便把施县令托付给了那些人。
但现在他们已经很久没过去了,不知道施县令的状况。
年深第一时间就吴鸣带人又去了沧州,按照那两人给出的简陋地图,在山里找了数日,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三个猎户以及奄奄一息的施县令。
那三位猎户并不是单身,而是拖家带口的一起生活在山洞,大人孩子加在一起,一共住了十二个人。
开始那些人根本不信他们是来救人的,吴鸣懒得€€嗦,便将人全都打晕带了回来,至于解释什么的,那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在秦染的悉心调理和救治之下,施县令终于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施县令的本名叫施丞泽,听顾念解释过目前的状况后,那张清瘦的面庞当即当机似的愣住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才回神。
他之前也听说过渝关城那边的事情,毕竟年初的时候,沧州北面的蓟县、平州等地就全都被渝关的人给夺去了。当时他还和沧州的驻军枕戈待旦的戒备了很久,以为他们会是渝关军的下个目标,没想到,对方却朝西拐了个弯,奔着幽州去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半年多之后,峰回路转,对方还救了他的命。
沧州目前十室九空的状况更是让他万分自责,如果不是他当初处置不当,心慈手软的放任那群闲汉不管,也不会阴差阳错的为沧州带来这番天大的祸事。
年深有惜才之意,有心让施丞泽重新掌管沧州域内的行政事宜。他们现在顺理成章的接管了俨然已经差不多成为一座空城的沧州,于情于理,施丞泽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年深便故意着人在施丞泽养身体的时候时常带他出去散步,让他看到定州如今欣欣向荣的气象,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既然他本心是为民做事,如果改变能带给百姓们更好的生活,何乐而不为?
沧州与定州东西相邻,施丞泽自然也是来过几次定州的,毫不夸张的说,对于沧州百姓的生活好于定州这件事,他原本是极其有信心的。
然而,仅仅半年多的事情,定州就已经不是当初他见过的那个定州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惊诧不已。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幸福的笑容,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
而沧州……
施丞泽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实在没事情做,便主动帮秦染整理起了病案。
当年在顾念的提醒下,秦染便养成了收集‘病案’为后续诊治做参考的习惯。但定州这边的病人实在太多,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堆积了大量的用药和诊治记录来不及抄录成案,施丞泽见状,主动揽过了此事。
这天下午,他正坐在医帐外借着外面的阳光往案册上誊录用药记录的时候,顾念走了过来。
“顾城主找我有事?”施丞泽连忙站了起来。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位一脸富贵闲人模样的小郎君是谁,只是觉得这人既不是病患,也不是医师,也不是军将,却整日能在医帐和军帐内闲来晃去,出入自如,有大把的时间跟他以及那几个跟他一同救回来的猎户聊天,特别奇怪。
其中聊得最多的,除了他自己,还有其中一位猎户,那人的父亲是渔夫,小时候也常常跟着父亲出海捕鱼。这位顾城主似乎对打渔的事情特别有兴趣,想亲自上手试试似的,经常问起很多海上的细节。
后来知道军帐四周那些飘动的顾字军旗指的就是眼前这人的时候,差点惊掉下巴。
“不是我,是年将军找你,我顺路当个传令兵。”顾念笑眯眯地道。
施丞泽:???
恰巧这个时候秦染也走出了医帐,顾念立刻又转头朝着他道,“阿舅,快去洗手,年深他们猎了头熊和几只肥鹿回来,叫大家一起过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里面还有个人要换药,换完就过来。”秦染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一副让他们两个快走的模样。
这显然是渝关军内部的聚会,施丞泽作为一个外人,不禁有些局促,他去的话,合适吗?
“放心,没事。”顾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推着人往前走。盛情难却,施丞泽迟疑再三,还是不得不跟着顾念去了。
走到年深的军帐附近,就听到里面沸反盈天,喧声一片,然而,顾念却拽着他一拐弯儿,走进了自己的军帐。
施丞泽正在疑惑,就发现年深等在帐内。
“施县令。”桌案前的年深放下笔,客气地朝他作礼。
“年将军,施某已经不是县令了。”施丞泽露出羞愧的神色。
“如果年某希望继续请施县令管理沧州呢?”
施丞泽不禁愣住了。
顾念把施丞泽往桌案前又推了推,近到几乎要靠到桌案上,他这才发现,年深刚才在写的,赫然是一份告身,任命他为沧州县令的告身。
施丞泽的嘴唇颤动几下,“年将军愿意信我?”
年深点了点头,卷起那份告身托在掌上,“首先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拒绝。不过,也就代表着你拒绝了这份告身,当然,这两件事做得不好,我也会收回告身。”
施丞泽不禁敛言正色, “年将军请讲。”
年深长眉微扬,“第一,我要你当着沧州和定州百姓的面,公开审理那些沧州军,裁定罪行,严惩不贷;第二,希望你能在十日之内,根据自己对沧州的了解,拟出一份重新发展沧州的规划。”
“施某愿意一试。” 施丞泽朝年深叉手行礼,郑重地接过了那份告身。
他们三人谈完,才转进隔壁年深的军帐。
帐内欢声笑语,两侧各自摆了十来张桌案,已经坐得七七八八,都是施丞泽出去散步时在附近来来去去常见的那些熟面孔。
桌案上摆满了酒菜和大盘大盘切好的鲜肉,炭炉上的烤肉滋滋作响,半空飘荡的全都是油脂的香气。
施丞泽深吸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席间众人谈起了这次打猎的趣闻,其间既有紧张刺激的时刻,也有手抖射中树石的乌龙,让顾念他们这些没有跟去的人听起来一会儿跟着啧啧称奇,一会儿不禁开怀大笑。
“说起这个,今晚负责南山那条线巡逻的得多注意,白天逃掉的那只老虎往那边去了,万一晚上伤了那些养在山脚的耕牛和马匹什么的,就不好了。”
“哎,我总不能安排一队弓兵在牛棚马棚蹲一晚吧?”完颜忽烈已经喝得脸色通红,为难得半捂着脸叹了口气。
“我倒有个方法,或许可以试试。”顾念挑了挑眉,眼里带着微醺的醉意。
“什么办法?”完颜忽烈立刻追问。
顾念每次说可以试试的时候,都能给人意外的惊喜。
“在那些马和牛的屁股上画两只眼睛监视。”顾念一本正经地道。
众人:?????
这也行?开玩笑的吧?
作者有话说:
众人: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3€€)€€
备注:1、《战国策.秦策三》:闻‘三人成虎,十夫揉椎,众口所移,毋翼而飞。’
第209章
其它人基本都习惯了顾念偶尔的语出惊人,毕竟事实证明,无论那些话初时听起来多么荒唐离谱,最后在顾念那边大多都能‘自圆其说’。所以,在座的人虽然也觉得难以置信,却也都在等着顾念的解释。
施丞泽初来乍到,以为顾念只是个凭家世居于上位的‘富贵闲人’,他犹豫了下,依旧忍不住开口质疑,“如此儿戏的方法,当真可行?”
“应该是有用的,”顾念唇角微翘,手上习惯性的想转东西,扫了两眼,随手抓起了根还没串肉的闲置竹签,这个时代烤肉块头大,竹签也不比筷子细多少,就是略微长了些,“胡人那边曾经有人花四年的时间做过一个对比的研究,他们找了两千多头牛,分成了三群,其中一群牛的屁股上被画了两只眼睛,第二群牛的屁股上被画了两个‘叉’。”
恰好年深烤好一串鹿肉递了过来,顾念便抓着那串油亮焦黄火候恰到好处的鹿肉跟右手上的竹签放在一起,朝众人比划了个‘X’的造型。
对于年深‘投喂’顾念这件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唯有施丞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吃烤肉还需要年将军来动手‘伺候’,这位顾小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头?
顾念没有注意施丞泽那边,仍旧在讲解那个研究,“第三群牛身上什么都没画。在之后长达四年的持续跟踪观察里,那群没画图案的牛被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杀死了十五头,画‘叉’的被杀了四头,而那群画眼睛的,一头都没死。”
还有这种事情?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那些胡人也太怪了吧,还有时间研究这个?”吴鸣乐到捶桌。
顾念笑而不答,大口咬下了一块鹿肉,鲜嫩的肉汁和油脂的香气在齿颊之间炸开,激发出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让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研究这些的的确是‘胡人’,只不过不是现在的胡人,而是平行时空千多年后的胡人。
“估计也是牛被老虎吃得太多了,逼得没办法,才试着想用各种方法保护牛吧。”萧云铠拍着大腿道。
“不是哦,据说那些胡人当时研究这个,是为了保护袭击牛的那些狮子和老虎。”顾念嚼着鹿肉,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含糊。
保护那些凶兽干啥?萧云铠不解地挠了挠后脑勺,“难道他们的老虎和狮子也像顾良似的,是家养的?”
乍然听到顾良的名字,顾念不禁也有些想念,转眼这次又出来大半年了,也不知道小家伙在渝关城待得寂不寂寞。
“不是在保护牛吗?怎么变成保护老虎了?”完颜忽烈也疑惑了。
“因为在他们那边的农户眼里,牛同样也是家里最宝贝的‘财产’,所以如果那些狮子老虎吃牛的话,农户们就会特别生气的跑去猎杀狮子和老虎‘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