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帝进殿,大家明显感到皇帝今日脚步比往日快,面色也比往日松,连在朝会上素来严肃的总管公公都少有的露出笑意。
早朝开始。
例行的议题,五府六部的所有在朝官员,竟是意见出奇的一致,百官不约而同地一路附议,心猿意马地飞快推进了朝会。
要奏之事只用了平日一半的时间便都通过了。
某种心领神会的期待漫延在大家中意,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明忠还在慢悠悠地问:“还有事启奏否?”
知晓内情又猜到了今日之事的官员们倏地一起抬头,望住了明忠。
眼神格外一致:我们忙活了整个朝会,不就等着你快读圣旨?快点罢!
那些不知晓内情,因经了昨夜的惊心动魄,多少是知道今日是要论功行赏的,也都翘首以待着。
明忠笑容都要藏不住了,还在装模作样地走流程问天玺帝:“皇爷,您看?”
天玺帝巍然不动地道:“封赏。”
明忠拉开一封圣旨,读了封赏和加官的名单。
天玺帝这次格外大方,许多官员都受了赏,被念到名字的皆是会心一笑,一派喜气洋洋。
一串的名单读过去,念完了梅筠晋户部尚书之后,明忠大声念到:“兵部右侍郎宣隐任西境总督,加兵部尚书。”
话音一落,大殿内外骤然一片寂静,百官皆是长吸一口气,惊得瞠目结舌。
知晓内情官员交换眼色:怎么还升“宣隐”,我们要的太子呢?
而像贾宗儒那般,不明内情之人,听了像是被灌了一碗老醋,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又酸又妒又气。
总督辖制一方数郡,官至正二品;加兵部尚书衔,便至从一品。
宣隐便是再大的功劳,也不该短短不到一年便成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
到了这地步,往后便是升无可升。
要知道内阁首辅也不一定能有从一品!
贾宗儒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他做了半辈子纠察御史升到了这个位置,凭的就是敢管敢参,他万万容不得此得违背成例之事,当即掀了袍子就要跪下。
他前面的左佥都御使崔丛,在来之前便受了梅辂指点要注意盯着这个刺头。
果然梅辂深谋远虑,崔丛看到贾宗儒今日神色愤愤时,便拎起了心,时刻注意着。
此时他心中大叹“好险”,眼疾手快地就把人拉住了。
贾宗儒怒视他,低声质问:“崔大人,你这是何意?”
崔丛死死拉着贾宗儒,压低声音急促道:“贾大人,我知你一心为公,你且听接下来的旨意,若到时你还要参,我便不拦你。”
贾宗儒怒瞪着崔丛。
崔丛手中连连做揖,喋喋道:“贾大人,算崔某求你了,你信不信,今日是我救你。”
贾宗儒见崔丛难得的阵仗,将信将疑地收了跪势,重新站直了。
他们的品级在殿中处于中后排,到这品级的官员大多不知内情。
大家本都指着贾宗儒出声反对,此时见眼见贾宗儒都要跪下去了又直回去,大家的心也跟着急上急下地快要跳停了,也都默默在握紧了笏板,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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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接着念:“商白珩晋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少傅,选入内阁。”
百官们还没从宣隐的任命中回过神来,商白珩的任命,直接把大家砸晕了。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连气都忘了喘了。
不知内情的在想:太子都没有,哪来的太子少傅?而且商白珩现在只是正五品,直接升到正二品?越出两级升迁有违成例,好歹连宣隐几次升迁还要做做样子两级两级的跳,商白珩是立了什么功,要这样破例提拔?!
知道内情则像被泡进老醋缸里,心里想:也就是商白珩运气好,早早地投了皇七子,这有什么?换谁投了都成的。
个个都是心有不甘。
只有最忠心的老臣们,在听到太子少傅时,欣慰地捋了捋胡子,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隐含热泪,期盼地望着明忠读接下来最要紧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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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拿出最后一封诏书,庄重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燕熙,表字微雨,纯嘉皇后所出,为宗室嫡嗣,人品贵重,天资清华,天意之属。今俯顺舆情,谨告宗庙、社稷、天地,授之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基,以定四海之心。”①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盯着明忠。
英珠立在天玺帝旁边,他一早便知内容,仍然在听到诏书时,激动得红了眼眶。
人人心中都如有擂鼓,立太子了!
裴鸿和梅辂在这种亢奋的静默中率先掀袍跪下,两人齐声高唱道:“储君已定,国本已安,陛下英明,大靖复兴指日可待!臣等叩谢陛下英明神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远叩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裴鸿和梅辂朝着东方跪了下去。
老臣们早已热泪盈眶,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大靖这些年暗流涌动,说到底就是在争储。
如今大局已定,朝臣归心,大靖终于等来了喘息之际,内忧待解就差一个储君了!
老臣们颤颤巍巍地跪下,皆是老泪纵横,大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老臣们带头跪了,底下的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声浪一声压过一声。
山呼万岁,山呼千岁。
贾宗儒惊得呆若木鸡。
他脑中先是惊,再是喜,而后是惭愧。
表字微雨!
表字微雨!!
从未有过在立储诏书中还提表字,天玺帝此举意味已然十分明确,太子乃是当今状元!
国本已定!
大靖有望!
贾宗儒热泪夺眶而出,激动地望向燕熙的方向,就要跪下去。
崔丛庆幸自己一直在观察贾宗儒,梅辂一再嘱咐必有人会有此失态之举,崔丛看到贾宗儒的动作时被吓得快要厥过去了,真是强提一口气,一把拉住贾宗儒朝东跪过去了。
贾宗儒这才反应过来,伏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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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是岳东郡,“皇太子”名义上还在那儿。
诏书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宣隐就是燕熙了。
文官最擅权术,几乎立刻明白了天玺帝的用意。
历来皇太子不能另任官职,留着宣隐的身份,给燕熙任西境总督。
西境乃大靖要塞,北接漠狄、莽戎,东接北原,中间还有平川粮道直通靖都。
得西境者,得大靖也。
天玺帝,这是要把大靖命脉都交到燕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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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筠今日人在曹营心在汉。
为着不耽误时辰,他已让小厮先行带着孙大夫往岳东郡赶了,他自己备了两匹快马,连替换的衣服都备好了,只差下朝脱了官服就上马走人。
朝会上种种微妙,梅筠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政局变动。
梅筠处境超然,并不甚在意这种变动。
他有天玺帝的青睐,又有父亲主理内阁,自己历年考核也是优秀,这五年来更是巡察大靖全境,苦差难活都扛下来了,在青年一辈中已是众望所归的佼佼者。
上一轮擢升把他放在户部右侍郎,大家已然对他要接任户部尚书心照不宣了。
是以,当他听到自己的任命是户部尚书时并不意外。
他只想早早下朝,去岳东郡。
当旨意读到宣隐的任职时,他是意外的。
说不清为什么,他并未想要反对。
他的心已飞往岳东郡,有限的心绪还没想明白天玺帝此举的安排,便听到了商白珩被封了太子少傅。
商白珩是燕熙老师,当了太子少傅,那燕熙……便是太子了?
梅筠这才倏地抬头,意识到父亲叫他留待早朝的别有深意。
接下来的那封立储诏书,从听到“表字微雨”开始,梅筠的大脑便是空白的。
微雨。
宣微雨。
燕微雨。
字面关联其实不难解。
可梅筠就是反应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真相。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跟着百官跪地伏首山呼千岁了。
梅筠僵硬地跪在地上,却在众人因定了国本痛快之时,陷入了绝境。
€€然醒悟是如此痛彻心扉。
他的小熙,日日都在靖都,竟是一眼不肯见他,一次不去瞧他,半点信息都不告诉他。
原来“宣隐”对他的厌恶,就是燕熙对他的厌恶。
梅筠深深伏地。
他这五年的心意,就算旁人不知,父亲和天玺帝是知道的。天玺帝之所以重用他,也是念在他对燕熙的心意和自小的情谊,可这两个对内情了如指掌的人都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这背后必定是有燕熙的意思。
可见,燕熙当真是恨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