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可能逼微雨。大靖的天下,首先是微雨的,他可以选择自己的继任人。只要我在一日,我便能保踏雪军忠于他一日。”宋北溟说,“而且,我一定不会走在微雨前面,我永远不会抛下他。”
汉临漠想,这就够了。
这一代人已经能管社稷几十年的安定了,放到哪朝哪代,能有几十年绝对的安定也已是幸事。
宋北溟沉思了片刻,脸上现出冷戾:“谁要是敢对微雨不忠,便是踏雪军,我也会清理门户。师父,微雨就是我的江山。”
“我算是知道了,你今天就是要逼着我把你们的事情借着建军之事定下来。可是,你逼我又有何用?”汉临漠望着帐顶,嗟叹道,“太傅、少傅还有陛下,谁又会许你们如此胡闹!更何况,朝中还有太子妃。”
“太子妃不算什么。”宋北溟志在必得地说,“只要皇后是我就可以了。”
汉临漠道:“你胡闹!”
“师父,你想想,这何尝不是陛下的意思?”宋北溟分析道,“陛下让汉宋两家联姻,难道就不怕我们手握重兵,威胁靖都么?可陛下还是让我们两家联姻了,而在这之前,他先让您和汉阳老将军成了微雨的武课师父。汉家,就是联结微雨和宋家的纽带。”
汉临漠曾被这个问题困扰多年。他一度以为天玺帝是用汉家来牵制宋家,可是三万汉家军根本无法与二十万踏雪军分庭抗礼。他看不明白的天家打算,宋北溟却能看懂。
汉临溟脊背爬上冷意,只有同类才会有一样的想法,他叫宋北溟起身。
宋北溟那么强状高大,站起来的影子,把个整个罩住。
汉临漠感到惊悚:如果没有燕熙,宋北溟或许真的会造反。
宋北溟不知看懂了汉临漠的表情了否,他在从帐门里斜进来的夕阳下,深不可测地说:“陛下早就为微雨布好了局面,他想用汉家来撬动宋家,早在五年前,师父您给微雨教第一招时,陛下就等着由您这个太子少保来替微雨组建新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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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临漠主帐的书案上果然有一枚刀穗,那刀穗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就是简简单单用红线缠着一枚护身符。
燕熙捡起那枚护身符,细看那编织的手法,是汉临漠妻子的手艺。
想来是师母为他从高僧那求来的。
燕熙将那护身符挂在腰间,有些失笑地想:师父现在居然还信这个了,从前师父只信汉家刀。
燕熙没有在主帐多留,拿了东西便往外走,走到帐门,心中某处疑惑忽地放大,然后他瞥向壁上挂着的汉临漠配刀“ 冷锋”。
燕熙回身,走过去,取下那把刀,在手里掂了掂。
不对。
这刀的重量不对。
比原来轻了起码三成。
为了证实某种猜测,燕熙提刀使了一招汉家刀法的起手式,破风的声音和手感都不对。
这把刀,是照着原来的样子减了重量新制的,却绝对不是原来那把。
燕熙的心沉了下去。
师父的手伤并非如传闻所说恢复得很好。实际是,汉临漠已经提不起原来的“冷锋”,为着不动摇军心,新打了一把外表一模一样的刀。
燕熙把刀挂了回去,摆回原来的样子。
掀了帐帘出去。
主帐外头的亲卫见燕熙脸色如常的进去,出来时脸色黑了大半,他不知哪里怠慢了总督大人,战战兢兢地跟着燕熙。
燕熙问:“都统大人每日都练兵吗?”
亲卫说:“回督台大人,都统大人每日寅时正便起了,亲自带兵。”
燕熙旁敲侧击地问:“有都统大人亲自教,新兵们汉家刀法学的如何?”
“都统大人招招式式都亲自示范,那把冷锋挥起来虎虎生威,”亲卫有意替自家主子在总督面前长脸,“新兵们佩服得不得了,学得又尽心又快。”
燕熙越听越担忧。
以他对汉临漠的了解,汉临漠越是显得正常,手伤便可能越重。
轻了三成的冷锋,在战场上已经扛不住漠狄最重的狼头刀。
燕熙了解汉临漠的脾气,是以他绝不能在汉临漠跟前暴露他已洞悉此事,否则汉临漠一定会用更苛待自己的方法力证自己无事。
但有一样,燕熙不管汉临漠是否同意,都绝计不能让汉临漠上战场。
燕熙不知那两人谈得如何,尽量慢地走回议事帐,停在外头时,询问守门的亲卫:“里头添过茶了么?”
宋北溟听到了,扬声说:“督台大人回来了?”
亲卫很有眼色地挑开门帘,燕熙跨步进去,发现里头气氛很是微妙。
同时他鼻翼翕动,闻到了血腥味。
他抬眸望向宋北溟,见对方换上了新的衣衫,但那新衣衫上还是浸了血,血和枯的味道都正新鲜,想来伤口不浅并且不少。
宋北溟被师父打了?
燕熙不解,这两人在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吵到这种地步?
燕熙瞧瞧这边,汉临漠鼻孔朝天,双目怒火未熄;再瞧瞧那边,宋北溟垂着脑袋,显得格外听话。
“师父,梦泽,你们……怎么了?”燕熙疑惑地走过去,路过宋北溟身边时,宋北溟抬头飞快地瞧了他一眼,对他露出一个“你宽心”的笑容。
燕熙抬手,手指在宋北溟的后颈上轻轻划过,温和地说:“你惹师父生气,挨揍了?”
第92章 惊蛰苍龙
“嗯。”宋北溟嗡声应了, 他在燕熙面前收尽了毒刺,燕熙温热的手指将他熨帖的很舒服, 身上的疼痛立刻不算什么, 他感受到那指尖轻佻地划过他的皮肤,并以一种依依不舍的姿态抽走。
宋北溟握在衣袖下的手成拳,好艰难才忍住了想要捉住那手指的冲动, 卖乖道:“是我口出狂言,冲撞了师父。”
燕熙含情的眼角瞥宋北溟一眼, 嗔怪地说:“往后不许这样了,师父是长辈, 要尊敬谦让。”
“知道了。”宋北溟飞快地瞧一眼汉临漠,这一眼在汉临漠看来绝对是在示威。宋北溟痛快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惹师父生气了。”
“好乖。”燕熙修长雪白的手指在宋北溟眼前晃过去,走到汉临漠跟前, 弯腰行礼道:“师父。”
燕熙不仅没有纠正宋北溟叫汉临漠师父,还在言语中承认了宋北溟这种叫法。
汉临漠之前一口老血被宋北溟堵在喉头, 这时又被燕熙喂了一口血。
可汉临漠不能给燕熙甩脸子, 只好闷声说:“你先坐下。”
燕熙却没有落坐, 而是半蹲下,平视着汉临漠说:“师父,阿溟脾气不好, 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替他向您道歉。”
替阿溟道歉?
这两人没羞没躁得已经不分你我了吗?
汉临漠倏地抬头, 质询地瞧着燕熙。
燕熙没有任何闪烁, 他迎着汉临漠的视线, 坚定地说:“阿溟哪里有错, 您只管教训他, 若是打他不够,您连着我一起打,直到您消气为止。”
汉临漠被堵得快要翘脚过去了,直想仰天长叹,他原本还存着“燕熙和宋北溟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一时兴起逢场做戏,露水姻缘过去,最后总归是要成亲生子”的想法,此时见着燕熙眼里的沉静,才发现,燕熙竟然和宋北溟是一样的想法!
燕熙温和平静的表皮下面,是和宋北溟一样的疯狂。
这两个疯子!
汉临漠印象里的燕熙,是一个无情无欲干净无邪的少年,他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徒儿竟然已经被人彻底的染指了。
他听着燕熙的声音纯净清澈,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年。可这样的声音,却说着为一个男人求情的话,汉临漠生出强烈的“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的惆怅。
若这徒儿是个普通人,他还真就提起马鞭打到徒儿清醒为止,可偏偏徒儿身份贵重,打不得骂不得。
所有憋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汉临漠心中难受,扭头不看燕熙了。
燕熙跪了下来,这使他的视线比汉临漠矮,他着仰头,弯弯的眸子闪着光,乖巧地说:“师父,阿溟是徒儿的伴侣,也是您的徒儿,您多担待。”
汉临漠败下阵来,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天玺帝偏爱这个小儿子到这种地步。
可在此时,他面对这双眼睛好像懂了些许。这双眼睛那么清澈又那么深情,燕熙这样望着人说话,像是把真心都剖开来给你看。
汉临漠无法拒绝自己的小徒弟,他苦涩地说:“微雨,想个名字吧。”
这没头没脑的话,叫燕熙一时没听明白,燕熙不解地问:“什么?”
宋北溟明白内情,立即知道汉临漠已经答应了。
他心中畅快,面上还得顾及汉临漠的感受,不能太得意忘形,正色说:“微雨,新军要起一个新旗号。它不叫汉家军,不叫踏雪军,也不叫西境守卫军,这只军队不属于西境,他是一只东宫护卫军,他只属于你。”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下,竟是情切难已,略沉了声说:“微雨,它建军之日起,东南西北,你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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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大的事,相当于储君拥兵了,从此储君有了自己的刀,不再有人敢随意对东宫指手划脚,靖都和天玺帝都得重新掂量储君的份量。
燕熙将更加自由,不必精于算计达到平衡,指哪打哪,打破那些阻碍他的平衡。
跪在地上的燕熙一下懵了。
燕熙的目光正在汉临漠身上,是以他看到了汉临漠眼里渐渐变暖的光,看到了汉临漠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欣慰的笑,甚至看到了汉临漠抬了抬手,想抚他的发顶。
这样的动作于普通师徒之间很寻常,但于他们之间却太亲密了。他们师徒之间于感情交流上一直十分疏离寡淡,汉临漠信奉棍棒之下出高徒,学武的五年里,师徒之间最近的接触就是过招和燕熙挨罚被揍。
燕熙想:可就这样一个严苛到没什么人情味的师父,却把三万汉家军的家底给了我,还替我处理好了三万踏雪军的事。
燕熙缓缓地垂头,额头轻轻磕在汉临漠的膝头上,他心中百感交集,一面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一面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与此同时,燕熙还感受到了宋北溟投在他身上的热切目光,燕熙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来到这本书,第一次深切地感到惭愧。
他之前一直在回避这种情绪,像是很超脱。
裴太傅多年的暗中相助,商白珩对他不计回报地教导,周慈多年的诊护,文斓对他交心托命,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执灯者的守护,还有燕煦,还有各位同僚和伙伴,还有很多人,还有宋北溟……
宋北溟。
燕熙欠了好多情。
他没办法再装作看不见、不在意。
晚风灌进议事帐,带来门边宋北溟的气息,枯的味道在安抚燕熙动荡的情思。
燕熙努力压抑着让自己不哭出来,他压着额头,藏住了滑过脸颊的泪,雪白脆弱的后颈艰难地支撑着心中的恸哭。
他一个人,两个身份,无数情思,他那么破碎,再来重一点的碰撞就会把他打碎。
他想:我是一个坏人。
他骂自己:我是吃人心的妖精,把残忍的内心藏在漂亮的皮囊下。
我享受着所有人的情意,却一直在计算着到了那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