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敌境异常凶险,宋北溟此行选的都是精兵强将,还带上了燕熙辛苦攒出来的火铳队。
两万苍龙穿越三十里的谷道,只用了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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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初。
定侯山北侧的草原里,有游龙潜入。
时隔三十年,大靖的天兵终于重新踏上了属国的土地。
战马套紧了马嚼子,马蹄上包了软布,两万人伏在枯草里,等待宋北溟的命令。
十里外的军营灯火通明,篝火烧亮了漠狄军营的夜,宋北溟凝视前方,他在等一个信号。
燕熙在他出发前与他说过,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宋北溟逐渐发觉,燕熙在河清号之外,还有着另外一股势力;并且,那势力有着某种熟悉的意味。
是我母妃说过的那些在暗夜里提灯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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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势更急,黑云压原,寒意再降。
苍龙军穿了今年的新棉衣新棉帽,这是暗部和河清号合力的手笔,没有一个士兵喊冷。
宋北溟沉在寒夜里,面色格外冷峻,他想到了临行前和燕熙的对话。
他出门时再三嘱咐说:“一夜就能回来,明日回来陪你用饭。你与狄啸先好好谈,不要动手,杀他的机会多的是,等我回来。”
燕熙说:“好。”
宋北溟不放心,燕熙是有仇必报之人,狄啸这个仇人就在眼前,燕熙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宋北溟看懂了燕熙的布局,斧铖关外这一战和互市的商战,被极为巧妙地捏在了同一个时间点。
这是大靖的机会,后面是燕熙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
所以宋北溟知道,燕熙身为大靖太子,为着战局也不可能让漠狄的左贤王活着回去。
宋北溟早在离开竹宅时就想明白了燕熙的谋划,他和燕熙本质上是一类人,早在踏上西境时,就把目光放在了漠狄。
不能在本土打战,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在他们二人看来是理所当然。
他和燕熙不必商量,走的每一步,都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的。
燕熙早在来西境时,就已经谋划出这场转折战了。
从一开始河清号卖粮,到暗部和河清号豪掷亿贯的银粮战,再到燕熙用余粮吊了狄啸多日,为的就是把狄啸骗到互市,再把他劝出斧铖关军营。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枕边人,宋北溟也无法想象,燕熙已经临驾于局势之上,把整个山河当作了棋盘。
每一只棋子都被燕熙放在了最应该出现的地方,才有了如今西境战局的转折点。
一切皆如太子所愿。
时机已至,不容错失。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宋北溟要当太子殿下的大将军,就要把这场战打漂亮了。
可是宋北溟还要当太子的枕边人,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只要动作够快,就能在狄啸到互市前赶回去。
宋北溟在这莽莽草原中,蓦然生起深重的惆怅来€€€€永远无人可以得到燕微雨。
包括他。
他陷得越深,就越看不透燕熙;他靠得越近,就越觉得燕熙的心志强大到可怖。
好似什么燕熙都能理解,什么都能计算,那副漂亮的皮囊下面好似能装进这个世界所有的谋略。
宋北溟甚至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燕熙不止是大靖的储君。
那会是谁呢?
还有什么是比一国之君还要尊贵呢?
当真是谪仙么?
长风怒嚎,雪落下来了。
第118章 苍龙初腾
漠狄的斧铖关军营里, 牛羊烹香,酒香萦绕, 将士们像过年似的, 手舞足蹈,大声谈论:
“这些酒真他娘的好!喝它一口赛神仙!”
“老子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这回尝了贡酒, 也算是做一回贵人了!”
“大靖人做这些玩艺还是有点本事的。”
“大靖人也就做做这些末流之术了。酒再好,画再好, 能有我们的铁骑强吗!待漠狄踏平大靖,他们的酒画美女就都是我们的了!”
黄老板和叶先生听着外面下流恶心的谈话, 面上皆是气愤之色。
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同时张口:“你€€€€”
又同时咽声,示意让对方先说。
漠狄的伙计有一百余人,大多和他们关在一起, 仅那几个有门路的漠狄大伙计被军官放了,此时正在外头和漠狄兵喝酒划拳、称兄道弟。
黄老板挨个打量了伙计, 小声地问:“叶先生, 你带来的这些漠狄人, 都信得过么?”
叶先生缓缓抬眼,目光扫了一圈,笃定地说:“我带来的这些虽是漠狄人, 但他们自小在大靖长大, 骨子里是大靖人。我和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能信得过。你的漠狄手下呢?”
黄老板一改之前胆小怕事的样子, 说话冷静:“除了外头那几个油头, 帐里头这几个都是漠狄的苦命人。五年前他们被漠狄主子打得差点没命, 又把他们卖了。我买了他们, 虽是主仆,却是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大家的营生和家人都绑在一起,也是过命的交情。”
叶先生三十岁左右,外头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格外斯文。他大约心思极重,在这个年纪眉间已隐有沟壑,凝眸思忖片刻说:“周悲野掺在粮食里的香料遇着酒就能起毒,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效。你们这批酒如何?”
黄老板说:“咱们三爷这本是出血本了,拿来的都是千真万确上好的酒,绝不比贡酒差。暗部多年攒下的好货,纯度极高,一点就燃。而且这次带的量足够,漠狄人就算全营一起喝,也能剩出一半来。”
叶先生当着众人的面问,也是要让旁边的兄弟们都心里有数,他即使被绑着,也颇有风仪,端坐着点头说:“那便好。只需把酒撒到粮仓上,一点全燃,得手之后,你带兄弟们先撤。”
黄老板立刻摇头说:“三爷吩咐过,要照顾主君的人先撤退,我来点火。”
“三爷……主君……”叶先生琢磨着这两个称呼,忽地松了眉头,略有笑意地说,“他们在一起很好。我功夫最高,我来垫后。若我回不去,代我给微雨殿下带句话。”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听了会外头的风声,说:“下雪了。”
黄老板看叶先生神情沉重,没敢插话。
“烦请与微雨殿下带话,“叶先生说:“‘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①’,我之归处,在天地,不在朝堂,不在生死。无论我是否能全身而退,待众卉新的那一日,我能看到。”
微雨殿下?
黄老板从未听人如此称呼过主君,听起来叶先生似与燕熙不像是主仆或是上下属,而是平辈论交的关系。
事关主君之事,他不便多问。他此时心中更担心的是,他听出了叶先生抱死之心,急得挣动身子,劝道:“三爷看到火起,便会领兵来接应,大军到来,我们便能全身而退,咱们不会有事的。”
叶先生淡然地笑了笑说:“我虽生在冬日,却能看到春光。此行不管如何,能为苍龙腾飞出力,已是人生至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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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军营里逐渐安静下来,黄老板使了个眼色,手下的漠伙计从摸出了极小的刀片,把绳子割断了来替他解绑。
叶先生那边也一样。
两边的漠狄伙计,都说着流利的大靖话,黄老板身上也会功夫,掀了帐门看到外面士兵东倒西歪的,回头时见叶先生提着剑就站在身后。
叶先生提剑的神情不怒自威,霎时不再是软弱书生,面是翩翩剑客。黄老板见此,不由心中一凛,愈发钦佩,尊敬地说:“叶先生,咱们动手?”
叶先生侧首打量了一眼主帐说:“漠狄人骁勇善战,警惕性高,不可能所有人都喝了酒。我带人掩护,你们去倒酒,事成以摔坛为号,所有人投出火种,全速撤退。”
黄老板正要劝说,叶先生已经掀帐出去,手起刀落,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刺穿了歪歪扭扭守在帐边的漠狄兵。
叶先生带来的漠狄伙计动作利索,跃身而出,剑光闪动,眨眼间就解决了几个还有意识的漠狄兵。
黄老板不敢耽搁,当即领着手下去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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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伏在夜色里。
他已经长久的保持不动,主帅如此,身后的士兵们也都肃立趴着。
苍龙军经两个月的急训,效果显著。在主将和老兵的带领下,新兵很快学会了骑马、运刀、射箭和使用火炮火铳,战术阵形也都烂熟于胸。
宋北溟此番为着练新兵,两万精锐里带了三千冒尖的新兵,这一战后,老兵和新兵将融合得更好,新兵也将开始崭露头角。
此战胜,苍龙军将是震动三国边界的巨龙。
宋北溟盯住斧铖关军营的方向,悲风撑在身侧,北风惊雪在寒风里轻声嗤气,宋北溟在强迫自己冷静。
他的微雨明早就要赴险局,他要在火光出现的第一刻,发出冲锋的命令,并在日出前结束战斗,回去护自己的妻子。
他在一刻理解了母亲说过的€€€€不要惧怕软肋,软肋能让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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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从小与母亲亲近,出生后就一直由苏红缨亲自教养,苏红缨同时还是他的启蒙师父,在他六岁以前,教了他宋家刀法、苏式女刀,又在以后的岁月里不惜人情请师傅教他南北刀法。
宋北溟在宋青和苏红缨在世时,成长得肆意又愉快,那些年里他是被宠大的纨绔公子。他身上没有责任,没有负担,他只要不长歪了,就没人管他。
六岁那年,有一次小宋北溟看到母亲鬓角的现出银丝,问道:“为何我还这般小,母亲就有了白发?”
苏红缨说:“因为娘生你晚。”
小宋北溟乌黑的眼珠子转呀转,问:“可是我也只比大姐小了六岁,比二哥小了四岁,我并没有来得太晚。”
苏红缨说:“因为我与你父亲很晚才成亲,他娶我时三十五,我嫁他时三十,我们不在少年相识。”
小宋北溟说:“我听叔叔伯伯说,父亲当年在靖都是女儿家的梦中郎。世家乃至皇家都有女儿要嫁他,可是父亲从来不看,说是终身不娶。幸好父亲少年时没有看上别家姑娘,否则我的母亲就不是苏红缨了,我只要娘亲你。”
“你呀€€€€”苏红缨笑起来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少年不谈婚嫁,甚至放言终身不娶吗?”
小宋北溟说:“因为没有碰到像母亲这么漂亮的姑娘,父亲一定是想聚大靖最漂亮的女子,所以才一直等遇到母亲。”
苏红缨弹了一下小宋北溟的额头,失笑说:“你才多大,就天天想着谁最漂亮。”
小宋北溟天真又坚定地说:“因为我就喜欢最漂亮的。”
苏红缨没有纠正宋北溟这样的想法,她一笑了之,纵容了宋北溟这种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