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重归安静。
刘正锋心脏的位置对穿出一个焦黑的洞,融化的金属骨骼正在一点一点滴落银色的溶液,和他绯红的血流、猩热的内脏混合在一起,像是花纹奇异的熔岩,竟然呈现出诡谲扭曲的美感。
他死了。
他的心脏整个被烧毁融化,连带着他在高压悬赏之下,苟延残喘了几年的性命,都终结于楚辞之手。
他像一具腐朽的机械架子,僵硬的平躺在地上,完好的那只眼睛瞪向天花板,残留了一生最后的情绪€€€€不可置信。
不信自己为什么会命丧于此,最终成为被人囊中的悬赏金。
楚辞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后退几步,毫不顾忌的坐在杂乱无章的地上。半响,猛烈追逐争斗和精神高度紧张所造成的无意识感逐渐褪去,身体的感官慢慢恢复,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浑身都是伤。
最严重的的应该是刚才被刘正锋扯倒的时候他脊背着地,肋骨似乎断掉了两根,只要动作稍微过大,就疼得浑身不能动弹。而剩下的都是些划伤擦伤的血口,有的已经血迹干涸,有的正在泪泪渗出新鲜的血。
比起金属骨骼的改造人刘正锋,楚辞的身体显然脆弱的不堪一击,他慢慢起身捡起自己的匕首,费力将仰躺在地上的刘正锋翻过来,掀掉他的血肉模糊的头皮,用匕首撬开了他的头骨。
他只有一半脑子,另外一半是一个机械卡槽,里面安置着记忆芯片。
楚辞将那枚芯片抠出来,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之后装进了口袋里。他搜找了刘正锋身上的其他东西,只找到一个终端弹药所剩无几的铅弹枪。
他将终端和枪都收起来,目光落在刚从书桌抽屉掉出来的那把黑色枪上。
这把奇怪的枪……
楚辞在改灯板电路的时候将整个舱室都搜寻了一遍,他可以肯定当时没有在抽屉里见到这把枪,可是刚才打翻书桌的那一刻,它就忽然出现在了那对杂物里,就仿佛是谁变了一个魔术。
这把枪明显属于能量武器,按照艾略特€€莱茵和老费顿的说法,霍姆勒因为辐射能量场的干扰,基本不能使用能量武器,所以才需要专门去乌拉尔巷换铅弹枪。但霍姆勒的辐射就是漆黑之眼造成的,楚辞现在身处漆黑之眼的中心,却反而没有被混乱的能量场影响……这地方真是古怪。
他将枪别在上衣口袋里,又将整个舱室翻找了一遍。
和上次一样一无所获,除了这把凭空出现的枪,舱室没有任何变化。
思考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将原因归结于这里乱七八糟的能量场和时不时出现的空间裂缝。
而现在他所面临的的问题是,怎么从这个混乱的空间里出去。
墙上的石英表再一次走到40分的位置,楚辞从柜子里出去,回到走廊,再推开对面的门进入到仓库,他从架子上找到一个巨大的纤维袋子,又回到了有石英表的舱室里,思考了一下还是将刘正锋的尸体装了进去。
如果可能的话,他得把刘正锋带出去还给艾略特€€莱茵。毕竟是他拿到了记忆芯片,也许可以查探到科维斯的一些消息,但是艾略特€€莱茵是为了悬赏而来,不能让他白跑一趟。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从这里安全出去的前提之下。
等到石英表再次走了一个轮回,楚辞推开这间舱室的门,拖着纤维袋子回到走廊上。
他站在两扇门中间,三十五分钟后身后那扇门就会再次变成仓库,而对面那扇门通往石英表舱室的柜子,除了舱室里照明透出来的光线,走廊上一片昏黑,早就找不见对接门的方向。
楚辞甚至怀疑,在他走进对接门的那一瞬空间就已经发生了置换,他现在所处的走廊根本就不是第一眼看到的走廊,如果真是这样,哪怕他杀了刘正锋,自己也会困死在这个黑暗的走廊上。
想想就觉得难顶。
但他也不能一直都在这三个门里循环,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走廊往里位置的黑暗中,最后面无表情的撇了下嘴,拖着纤维袋子往里走去。
可他刚走出去两步,昏沉沉的走廊忽然刮起了一阵猛烈的气流将他掀翻在地,断掉的肋骨横戳在腰侧,他闷哼一声,疼得靠在地上半天没有动。
安静黑暗的走廊只剩下他起伏的喘气声。
半响,他用胳膊肘撑着身体缓缓往起爬,而某一刻,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精神力场四面八方的覆盖出去,可就像进入了空寂的旷野,什么也感知不到,可是他刚刚明明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难道是意识不清醒出现的幻觉?
楚辞甩了一下头,勉力从爬起来,回头心有余悸的看了眼方才的方向,决定还是换个方向继续探索。
走廊再次安静,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和纤维袋擦过地面的挲挲细微响动,走廊的另外一头也是化不开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他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对穿的气流似乎又来了,他立刻敏捷的蹲下身去躲,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扇门。
楚辞下意识回头去看他刚才来的地方,那里变成了一团黑暗的雾气,就仿佛他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原点。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感应灯依旧次第亮起,但是在看清楚舱室内的陈设时,楚辞目光一凝。
这里既不是仓库也不是有石英表的舱室,而是一间发射舱!
空间再次发生了置换?
感应灯还能亮就说明能源配置依旧在运作,而发射台上那台单翼轻舰……
楚辞拽着纤维袋子慢慢走了进去,在他走进去的同时精神力场立刻铺盖到了发射舱的每一个角落,这里安静无虞,没有任何异常。
他默然的观察了一会,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古怪感。
在他性命攸关的时候空间裂缝里就忽然掉出来一把枪,在他需要离开的时候面前的门就变成了发射舱?又不是多拉A梦的异次元口袋。
这样荒谬的幸运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甚至反而加重了他内心的疑虑,就仿佛用有人专门将枪和发射舱摆在了他面前,而他正在被未知的存在注视着。
楚辞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寂寥的空气里并没有忽然冒出来一双窥视的眼睛,他将纤维袋子扔在墙角,爬上发射台去检查单翼轻舰的情况。
能源装置正常运作,仪表盘和引擎状态良好,中控显示正常……他一项一项检查过去,得到的结果是这架星舰可以使用,可他心中的荒谬感却更重。
这怎么可能呢?
在荒漠之中放置了几百年的老古董,不仅没有别风沙侵蚀腐化,也没有成为遗迹标本,竟然还能正常使用?!这质量真的好到出奇。
楚辞又检查了安全阀,发现这架星舰的使用痕迹不是很重,甚至可以说它仿佛刚刚经过维护保养,崭新的让人心惊。
难道说不仅是空间发生了错乱,连时间也错乱了?
他不是物理学家,最终也只能将一切归为“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定理,拖着纤维袋子将刘正锋的尸体搬进了星舰的驾驶舱。然后调试好发射台的各项数据,自己也钻了进去。
视野里淡蓝色的晶屏因为引擎的能量场震动而荡漾出水波一般和缓的褶皱,楚辞回头看向舷窗。从窗口就可以看出来这架星舰年代久远,因为舷窗采用的还是双层晶体玻璃结构,但还是能非常清晰的看见小范围的发射舱。
燃料在推进器里燃烧飘出来几缕幽蓝的火焰,将发射舱的空气灼烧的有些变形,于是楚辞从舷窗里看到,他进来的那扇门也仿佛扭曲着,变换着,像一个畸形的嘴。
他还没有收回目光,星舰的引擎就准备完毕,发射台上方的孔盖打开,星舰“嗖”一声弹了出去。
像一只振翅的白鸟,跃然飞上赤红天空。
漆黑之眼的能量场混乱程度比霍姆勒的其他地方要严重得多,楚辞只能手动驾驶,并且时刻都做好着坠机前的迫降准备,而因为雷达和探测装置会被辐射能量场干扰,楚辞的精神力也感知范围也尽可能的覆盖到最大,他勉强能辨认出来的方向是11区,只要飞行途中没有再遇上什么奇奇怪怪的空间裂缝,他就可以走出漆黑之眼€€€€
这场飞行恐怕是楚辞这辈子经历过最艰难的一次,此生难忘的经历。
他前一秒还在感叹外面风沙漫天,漆黑之眼却风平浪静后一秒精神力场的感知范围内就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龙卷风,他不得不降落到距离地面很近的高度躲避,然后差点就被这股妖风送走。
结果因为他降落的太低,能量场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引擎失效,他差点一头栽进黑色荒漠里。
所幸引擎只是失效了几秒钟就暂时恢复,楚辞握着操纵杆立刻开始爬升,虽然爬到一半引擎再次被影响,但好歹高度是够了,不会当场摔死。
他就这样一直飞了几个小时,中途引擎失效五次,中控出现乱序四次,差点坠机六次,最后降落的时候是直直栽进了一座垃圾山里,推进器冒着不详的灰烟,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楚辞当即推开舱门,拽着纤维袋子爬了出去。
好在并没有真的爆炸,那烟弥漫了大概一分钟就渐渐散了,他抓着纤维袋子的绳结,长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周围大大小小起伏的垃圾山,晕红浓重的天空,恍惚觉得就好像刚从一场凶险的噩梦里走出来。过滤面罩早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他只是咳嗽了两声,竟然仿佛习惯了霍姆勒刺鼻的空气。
风沙已经停了,机械表已经遗失,他不知道自己在漆黑之眼里走了多久,而又在古董号里呆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间,而他所在的又是何地。
这里看上去不太像有人的样子,楚辞回想了一下之前费顿先生给他看过的霍姆勒地图,然后开始感知方向。7区是在北偏南,他现在首选的目的地是乌拉尔巷,但是那里距离7区不算太远,他如果要过去,就需要穿过7区。
楚辞慢吞吞的爬上垃圾堆,他私心里非常不想直接遗弃这架从几百年前的空间裂缝里开出来的星舰,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将它再开走,这种老式单翼因为引擎当量不够,必须借助发射台和推进器才能起飞,现在栽在这里基本就和那堆垃圾无异,哪怕是它的零件,几百年前的引擎和中控系统除了历史学家估计也没有谁会想要。
他从旁边的垃圾堆里扒拉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帆布盖住小星舰,祈祷它不要被什么人捡走,等他找到沈昼和艾略特€€莱茵他们,再让费顿先生带自己来回收它。
楚辞又在垃圾堆里翻找了一会,找到一辆缺了轮的推车,他在心里深深的感叹了一句自己还挺有捡破烂的天赋,哼哧哼哧将装刘正锋尸体的纤维袋子搬上去,推着走。
天很快黑了。
天黑之前楚辞看见一块巨大的铁皮牌子和歪歪扭扭的铁蒺藜,那是11区和9区的分割线,而穿过了9区,他就可以抵达7区。
但是他已经走不动了。
在漆黑之眼抵达古董号之前他的体力就已经消耗的差不多,而在古董号上和刘正锋的那场追逐奔逃更是让他精疲力尽,加上驾驶星舰从漆黑之眼里惊险万分的飞出来就已然是强弩之末……他能再从11区走到7区,这段路程靠的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楚辞已经感觉不到腰腹部断裂肋骨的痛疼,他在上星舰的时候在星舰里找到了急救箱,药品肯定不能用了,但是绷带和固定甲板倒不用讲究什么年份,于是就简单包扎了一下,现在不知道是疼过了失去了知觉还是因为他体质特殊正在愈合,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走到一座半塌的房子墙角,靠着破推车慢慢坐下,黑暗像是困倦的咒语的疲惫的催眠曲,楚辞盯着黑暗,眼睫忽闪了两下,然后就闭上了。
等他再次睁眼,狭窄的视线里涌进来明亮的光。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视力完全清明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他立刻警惕起来,有些懊悔自己竟然睡着了,一旦遇到危险€€€€
“你醒了?”
低沉粗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楚辞偏过头,看见达奇蹲坐在一旁,拨弄着一堆已经冷掉的篝火。
第99章 固执之人(下)
火星残烬冷寂在空气里,灼红的光一闪,也就尽数灭掉了,余下一堆灰黑的齑粉。达奇扔下手里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烧火棍”,慢吞吞的挪过来蹲在楚辞跟前:认真的问:“你没事吧。”
他说话还是瓮声瓮气的,低沉的声音像清晨旷野里的阵风,楚辞回头看了一眼破房子外面,其实天气依旧是阴沉的,风沙并没有刮去天空的污垢,反而堆叠起一层一层的黄云,压抑而沉闷。
楚辞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被漩涡风刮走了。”他道。
达奇“嗯”了一声,道:“幸好没有走的太远,我到晚上就找到你了。”
楚辞愣了一下:“你说,我被漩涡风刮走之后,你当天晚上就找到我了?”
达奇似乎不能理解他这句时间状态奇怪的话,重复道:“我确实是昨天晚上找到你的,很幸运。”
“也就是说,”楚辞坐直了身体,“我们昨天早上刚去过乌拉尔巷,遇到了肯西,然后被他带到7区,中途遇到漩涡风将我卷走,然后昨天晚上你在这里找到了我?”
“嗯。”达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记不清楚了吗?脑子有受伤?”
“……那倒没有。”
楚辞抬手按了一下自己要腰腹的位置,肋骨还在隐隐作痛,身上的细小伤口却都基本干涸,暗红的血痂结出一层薄膜,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想挠。
他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自己的古怪的体质和愈合能力。
“不管怎么说,没有被卷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就好,”达奇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塞在楚辞手里,“我昨天晚上找到你的时候放了莱茵先生给我的热信号弹,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
“对了,”达奇指着他背后靠着的破推车,“那是你的东西吗?”
“是。”
楚辞站起身来,心不在焉的拍着自己衣服上的尘土。
霍姆勒夜里的气温很低,而且刘正锋的的躯体有一半是金属,短时间里倒不用担心他的尸体会腐坏……楚辞对于和一具敌人的尸体共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死人在他这个曾经的医学生看来也都是解剖台上的肉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