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然而就在这个转身的间隙,一把长剑从他的心口透出,贯穿。
噗呲€€€€
鲜血随着剑被抽出,喷溅在素白的雪地上,体力在这一刻终于消弭殆尽,萧衍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委顿在血海中。
众人很快持剑围涌上来,将他包围其中,无数把剑尖直指他的心口。
“晏长老!是晏长老来了!”
“晏长老杀了萧衍!”
“晏长老您没事吧!这个魔头有没有把您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字字句句,远远近近,萧衍喘不上气,只能抓着自己衣裳的前襟,急促呼吸着,他的脸浸在血中,眼风所及之处,全部转为了漫天漫地的血色。
“萧衍,何以至此。”他听见了晏顷迟低沉温润的声音,似是在天边,又似是在耳旁。
然而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全身血液都在汹涌着往外淌,他的眼前不再清明,视线的灰白里有沾满血的剑尖,有扬在风雪中的袍角,明明那只握剑的手都能看清,却怎么也辨不清晏顷迟的眉眼。
他微微翕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刚一张口,便有鲜血从他的喉中涌出,进不得氧气,发不出声音。
生亦何欢,何妨一死。他想说。
晏顷迟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微微屈指,四下立时寂静无声。
“晏、晏顷迟……”萧衍不再挣扎,他抬眼,望向灰色的苍穹,喘息间,眼中有笑意浮上来。
没有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萧衍目光凝聚,看着雪花在视线里一点点放大,他感觉自己似乎在向着这模糊的雪雾,缓缓上升。
周围的场景在逐渐淡去,光线愈来愈明亮,视线的最后,他看见了一束天光€€€€
金黄的日光将纷扬的雪气都渡上了光,晏顷迟就站在这漫天的雪气里,望着他,一字未言。
“师叔……你看,雪停了。”萧衍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指尖,指向了灰色的苍穹。
众人寻着他指尖所指的方向看去,万壑寂静中,朝日的光蔓延在云层中,白影黯淡,却盛着久违的暖意。
终于,在日光笼罩在每个人身上的瞬间,萧衍的手失了重,从半空中滑落,紧接着,他的身体一点点碎裂在剑尖之下,如尘埃般簌簌溃散。
那一日,寒冬飞雪,千军齐出,过往的温情尽数泯灭在这场血海里。
晏顷迟立于众仙门之首,收剑入鞘:“众弟子俯首听命€€€€”
三千子弟齐齐铿锵跪于他的身前。
“天枢神君萧衍,背叛师门,罔顾人伦,于今日伏诛,自仙家除名,世间再无此人。”他转过身,淡淡地说着,袍角拂过层层石阶,沾了碎雪。
三百里清风消逝了前尘旧故,松涛声依旧,自此,天下人皆知,天枢神君堕入魔道,血洗神山,弑杀同门,最后被他的师叔晏顷迟毙于剑下,身死道消。
第002章 重生
七月半的时候,九华山下的义庄里,有大片火红的花朵绽放在夜风中,绵延了百里,一眼望去,似是烧不尽的野火。
昨日刚下了一场雨,让这些花盛地更开了些,远处青山重峦叠嶂,苍莽葳蕤,隐在云雾之中,素月千顷。
守墓的阿松坐在竹舍里,用拇指推开了酒葫芦的塞子,猛灌了几口烈酒,又无比享受的眯起眼睛,长吁出一口气。
湿冷的夜风从四野拂过,将风灯吹得明明晃晃。
阿松喝着酒,无意间觑了眼窗外,瞧见那片花被风带的一径朝同个方向压去,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有些已经被雨水冲刷地松软,一脚踩下去,会微微塌陷。
每年都送来这么多尸体,真是造孽啊。他心里想着,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稍许热气,这义庄他守了半辈子,临近九华山,故此也听说过不少故事。
传闻中,九华山原本是座神山,由开山师祖创立于此,建立门派宗玄剑派,其门风儒雅风致,与姑射的神祭,金陵的墨云观,长安的音瑶阁,昆仑的清凝宫,四大门派并立于世,跻身于诸多繁杂的仙门之中。
门下弟子更是个个轻裘缓带,风流蕴藉。
然,任你门派再怎么声名显赫,门风再怎么端方雅正,门下也总也那么一两个叛逆弟子要上房揭瓦的,譬如那位大名鼎鼎的天枢神君€€€€萧衍。
以少年得志而名动万里,在修真界诸多的后辈中一骑绝尘,是宗玄剑派最得意的门生,享着无上的殊荣,读着圣贤的书。
只是这浮名平日里受了,便容易成人多侈口的谈及者。
没人知道他师承谁,只道他自幼被师叔晏顷迟抱回门派,亲自抚养,世人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样貌,揣测是个身世见不得人的,私下里众说纷纷,有唏嘘的,有暗讽的,有落井下石的,自然也有喟然而叹的。
萧衍消失于这赫赫之名下,再扬名时,已成离经叛道,交詈聚唾的疯子,屠城弑仙不说,最后还一心思扎在如何强嫁师叔这个不伦不类的想法上面,以数万条百姓的命逼着人家晏长老娶自己。
这天下谁人不知晏长老温其如玉,端的就是那松筠风骨?岂能遭受这样的折辱?于是成亲当天,宗玄剑派带着另外四大仙门围剿了魔山。
魔头萧衍最终也被自己师叔毙于剑下,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然而,至于萧衍为何会堕入魔道,说法太多,都是些坊间传言,宗玄剑派从未在这件事上有过多的解释,久而久之,众人断言他奸佞小人,为了追求虚名利禄,同晏顷迟起了争执,不顾阻拦,纵而走火入魔……
至于为什么非要让晏顷迟娶自己,不用说,那定是他早就觑觎师叔美色,理由不过都是寻得借口罢了,还想拖着人晏长老平白无故受万古骂名。下.贱胚子,落得这个下场,该!
直到现在,凡有人提到这位神君,有人大声唾弃,也有小声道好。
好就好在这位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尊死了,八荒九州总算落得个清净,坏则坏在经此一役,损失惨烈,无数子弟尽数死在萧衍剑下,搅起的腥风血雨可淹三个城,若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而这其中更不乏含恨死去的亡魂,这些人死得不甘心,死后也不得安分,久而久之,便会生出极阴极邪的怨灵。
于是,为了收殓那群在大战中葬身的弟子们,九华山的玄宗剑派便在山脚下开辟出这片义庄,专门用来安置无人认领的尸体,一来是为了度化当年的那些魂魄,保证管辖范围内的百姓不受邪祟侵害,二来也是为了让贫苦之人死后得一个葬身之所。
事过数载,那些弟子的亡魂早已转入轮回,而九华山灵气充沛,那些没钱安葬的穷苦人家,往往也会被亲朋好友送来此处,他们坚信这山中灵气会超度亡魂,让他们再投胎转世。
故此,这片墓地规模庞大的惊人,被分为三片,守墓人要在辰时,午时,酉时,各检查一片墓地。
阿松又默不作声的喝了几口酒,直至一壶烈酒见底,他自觉壮够了胆子,才提着一盏风灯从竹舍里走出来,准备巡视最后一块墓地。
由于才下过雨的缘故,一踏入墓地,行不到几步,脚上便沾满了泥土,阿松虚拢着手,以防止灯被吹灭。
抬望眼,这片墓地宽阔的几乎看不到尽头,那些暗黄潮湿的坟包周围长满了火红的曼珠沙华,阿松兢兢战战地往前走,湿过时而软的土地,衣摆时不时会蹭到花上,每一回,他都感觉像是有只手在轻轻拉扯着他。
酉时已过三刻,今夜的风似乎比往常都要大,呼啸徘徊在墓地的上空,一阵又一阵,似是猛兽的呜咽声。
眼见月影黯淡,阿松不敢多停留,他马不停蹄地从北边巡视完,准备掉头回去。
然而就在回身的那个间隙,他眼风不经意扫过那片被吹倒的花朵,像是看到了什么,他又调转身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随着视线的清晰,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心里轰然作响,几乎是要站不住€€€€
有座坟,竟然不知何时被刨开了!
坟包上的黄土翻开,部分泥土塌陷进去,半盖住了那个破洞,让人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阿松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周围没有任何挖刨的痕迹,然而奇怪的是,坟包周围的彼岸花上像是有人踩踏过,参差不齐地朝一边歪去,连根茎都断了,陷在泥泞里。
可他这几日来回巡视,从来没有发觉过问题。
难道有人趁着他在竹舍休息的时辰,来偷尸了?阿松心里一阵寒意,要真是如此,明日宗玄剑派的弟子下山询问,他根本无法交代。
这些尸体因为死因不明,怨气深重,被放出去,先不说会不会危害到城内百姓的安危,一旦被发现,怪罪下来,首先保不齐的是自己脑袋。
在意识到后果极其严重之后,阿松赶紧拨亮了风灯,朝那个坑里照去,试图分辨出是偷尸还是尸变,又或者别的什么……
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吓得魂差点离体€€€€
只见那个半掩的坑中,赫然置放着一具被掀开的棺木,部分碎土震落在里面,乍看过去,黑漆漆的,像是个张开的深渊巨口。
因为义庄的尸体通常是生前清贫的百姓,所以都是用草席卷着粗粗下葬的,阿松自忖看了几十年的墓地,还从没在这里见过用棺木下葬的尸体。
更离谱的是,这他娘还是一副麒麟木打造的棺椁!千年才得以舒展一支的麒麟树,修士们求之不得的至宝,视同拱璧,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义庄这种安葬穷人的地方?
难道有身份显赫的人被安葬在这义庄里?这也完全不可能啊。他在这地方活了几十年,每回尸体下葬,都是亲自监督,以防止葬错,不会有人葬在这里他还不知道的,你说萧衍复活了都比这来得可能性大点。
阿松心提到了嗓子眼,背后的冷汗浸湿了衣裳。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拍了拍脸,却看见那具棺木更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了。
阿松彻底信服了。
眼下,这个简陋的都不知道死者是谁的黄土坟包里,就这么赫然安放着一具被打开的厚重棺木,火光明明灭灭,照到了棺木的侧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阿松虽然看守义庄多年,有点修炼常识,但也只仅限于常识了,他盯着那些字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棺木里面空空如也,既没有尸体,也没有任何陪葬品。
事情变得越发诡异,阿松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风灯的火光也跟着跳跃黯淡。
糟糕,可别是邪灵又逃逸了!他吓得连退几步,忽然觉得这寒意似乎是从脚底升上来的,冷到人遍体生寒,登时连剩下的墓地也不敢再巡视了,忙不迭给山上弟子传信号。
然而符纸还没拿稳,他突然觉得脖颈后有什么东西攀了上来,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阵刺痛,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阿松再也不敢逗留,慌慌张张地朝竹舍跑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地上,手中的风灯几欲熄灭,他吓得大气不敢喘,待看见竹舍里亮着的灯时,才勉强缓了几口气。
惊魂未定之余,他走上石阶,正待开门,忽然听见屋子里有€€€€€€€€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乍一听不明显,容易被风声掩盖,只有细细分辨时,才能听出来,是壁橱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又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像杯盏碗筷的碰撞声。
阿松悚然一惊,风灯摔落在地,惊动了对方,竹舍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下一刻,门在吱呀声中敞开,七月的热浪卷入屋内,吹得烛光摇曳。
阿松吓得摔倒在地,在相对的视线中,他只能看见油灯的光照到壁上,和月色交织出一条线,落在那人的脚下。
潮湿的夜风把男人的袍子下摆卷起,露出脏兮兮的短靴,侧边还沾满了泥土,以及殷红的花汁。
这是€€€€!
阿松登时想起那口空掉的棺木,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在那片浓郁的阴影下,与他对视。
男人穿着一件墨色的袍子,背朝着烛光,月色又太黯,碰不着他的脸,只能勉强勾出一张脸的边缘。
于是乎,他的五官在晦暗的光影下,美得稍显沉郁。
他倒是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被看清,懒散地倚在门框上,稍稍偏过脸去,于这并不刺目的烛光里,望住了阿松。
清透的月色像水,晃到了他的眉眼上,美则美,只是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透着点薄情,在看人时,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阿松和他目光交会,明明是七月的天,却觉得后脖颈被风撩的凉飕飕的。
审时度势之后,阿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跪下,头也不敢抬地说道:“大大大哥……小人只是个守墓的,这、这墓地也不归我管,不过您要是睡的不舒坦了,您跟我说,我立马给您迁坟!您要是还不满意,我还可以给您坟头除个草,小的专业看坟十三年,干啥啥都行,除草第一名!您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现在是什么年?”男人忽然启口,低低沉沉的嗓音,有着宿夜未醒的沙哑。
“天纪六年,七月十五。”阿松谨慎回道。
“三百年啊,”那人眼风一偏,从阿松身上滑过去,望向了绵延的远山,“都过去这么久了么……”
“啥、啥过去这么久了?”阿松磕磕巴巴地问道,说完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傻话,这大哥肯定是在说自己死期。
死人最忌讳谈这个了。阿松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巴掌。
男人这回许久没说话,他微微仰起头,凤眸半阖,在片刻的沉静后,淡淡说道:“你方才是想传音给晏顷迟么?他还没死呢。”
阿松还想再说些什么,神思却是一阵恍惚,随后,他听见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插.入了他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