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转过身,取下了那张假皮的他,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容貌,只是那凤眼自始至终未曾变过。
“好师兄,许久未见。”他踩过砂砾,朝裴昭走来,月色照在他的身上,延伸了他的背影。
裴昭狼狈的瘫坐在地上,全身的血液汹涌的冲击着大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围观,又怒又愤。
“萧衍,是你啊。”他色厉内茬的讥诮两声,说道,“是许久没见了。怎么,从阴曹地府爬回来,急着找你老子叙旧?”
萧衍没说话,只是笑,他的眼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纳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明是双含情眼,却偏偏看得人背脊发冷。
他的冷厉全藏在了这笑意里,不露痕迹。
“是了,”萧衍虚情假意的笑道,“我们是该好好叙旧的。”
他的眼风从裴昭身上滑过去,掠向月色下的圣湖,“师兄,你记性好,你一定记得三百年前,跪在这里呛水的是我对不对?我也记得,三百年了,我可想念和师兄把酒言欢的日夜了。”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让我猜猜你是怎么爬回来的,”裴昭目光上下一掠,又是讥诮道,“以色侍人嘛,你最擅长了不是吗?三百年前跟晏顷迟玩儿的风生水起,回头一脚被踹了,现在爬回来跟段问玩儿?萧翊,哈?你就是改头换面了,也改变不了你这骚狐狸的德行,婊.子立牌坊,只会陪.睡的贱货也配在老子面前装爹?”
他说罢,冲着萧衍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嘛,狗咬我,我总不能再咬回去。”
“说得对,”萧衍眼底阴冷浮动,面上笑意却不减半分,“疯狗,孽畜,杂种,那都是我,可你沦落到此般境地,我就是咬你两口你又能怎么样呢?”
裴昭和他对视,被他眼底的阴戾威慑到,喉骨下意识滑动,他不是没见过萧衍落魄发疯的样子,可那是在三百年前的夜里,萧衍受制于人的时候。
仇恨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一遍遍叠加,他盯着萧衍,只觉得藏这层皮相下的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支离破碎的累累白骨。
是怨念堆砌的怪物,是深不可测的暗渊。
“你想怎样?做狗咬我?把新账旧恨都咬回来?”裴昭面不改色,声音倏然抬高,“你怎么敢动我,我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连晏顷迟关着我,都只是待审,你萧衍有什么资格动我?倘若今日我死在这里,先生必定会追究到底,要是让晏顷迟知道了你是谁,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三百年前你就该死,三百年后,你一样该死,别以为从阴曹地府爬回来了,就能逃得掉。”
“啊,我好怕,我怕得要命,”萧衍瞧着他,愉悦的笑起来,“那你现在就去告诉晏顷迟,告诉他我是谁,让他与你讲讲,你是怎么会落到我手里的。”
湖水潺潺,绵延不绝,倒映着笼在夜色里的山峦。
豁然雾解。
裴昭眼中怒意横现,喉中腥膻愈发浓重,他强稳住心神,轻蔑道:“哦,原来跟晏顷迟是一伙的,来联手算计我。怪不得,怪不得你能开得了牢狱的门,原来如此。”
“没关系,现在知道了也不算晚。”萧衍安慰他,“起码师兄没我想的愚笨。”
裴昭眼底赤红,心里愤然压不住,忽然仰头大笑道:“去你妈的萧衍,脱了衣裳喘两声,就想来搞我?呸,孽畜你也配!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笑完,他又阴恻恻的抬起手指,两只手颤巍巍的并拢,是要掐诀的姿势。
“我没了禁制,随时可以给山上递信号。”他方才两只手臂已经全被挤压断,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真让指尖迸出了微弱的灵气。
风从湖面刮来,裴昭聚起的灵气,气若游丝,却是不被风灭,“求我吧,萧衍,求求我别给山上递信号,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萧衍缓步朝他走来,裴昭见人朝着自己靠近,又得意笑道:“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把信号递上山。”
“哈?威胁我?”萧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里泛起嘲弄的笑意,他以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裴昭,又敛起了笑。
“可是我根本不怕死,”他略遗憾的说道,“但是你怕啊,你太惜命了,我的好师兄,当年那几百条人命怎么够我玩呢?既然我坏事做尽,那也不差再担你这罪名了。”
他边说边朝裴昭走近,满是恶意的笑起来:“这桩桩件件的恶事我认了,那数百条人命的债我也背了,你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萧衍!站住!”裴昭指尖灵气渐盛,想要借此震慑住人。
“随你。”萧衍不为所动,踱步来到裴昭面前,并没有打断他的施术,而是蹲下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谛视着他,“这么玩儿没意思,我们是来叙旧的,要玩就玩得尽兴点,你想活命,好啊,我给你留着,你吠两声,我就让你活。”
“你怎么敢!萧衍,你怎么敢!”裴昭双目赤红的盯着他,快要淬出血。
“我死不足惜,也不怕死,”萧衍站起身,“可师兄想过回好日子不是么?靡衣玉食的潇洒日子就在眼前,你不要么?别怕,如果我骗你,你也可以随时朝山上传递讯息的。”
说罢,他又学着裴昭方才的话,温声笑道:“怎么样师兄,吠啊,吠两声,我就给你送回去,不然你应当是活不过今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萧的思想:折磨人最好的方式是让对方生不如死
第063章 道歉
夜阑人静, 圣湖边的湖畔,风掀起涟漪,白色的碎石子被被湖水冲刷的湿漉漉的。
“你想作践我?”裴昭恍然, 凝视着萧衍的眼睛, 陡然大笑,“墨辞先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是墨辞先唯一的学生, 今日的我, 便是明日的你!晏顷迟算得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你, 你当年沦落到那般境地, 都是他害的啊!这怎么能怪我呢?”
萧衍面上笑意倏然散去,他没说话,并指的瞬间灵气涌化成丝丝白线,百斩线在虚空中交织成数道,缠住了裴昭的四肢,把他如狗般的钉死在地上, 紧紧缠在了他苍白的肌肤上, 没有分毫空隙。
裴昭以下跪的姿势被丝线牵制住, 只是稍稍一动, 百斩线便会切入他的肌肤, 痛感流遍全身。
“说实在的,你确实蠢笨, 我若是墨辞先,你早就该死在三百年前的天狱了,”萧衍倾身, 缓慢说道, “不如你想想, 为何你的马车会在半路出事呢?你回宗门的消息有谁知道呢?为何那些巫蛊蛇会冲向你呢?”
“休想诈€€€€”
“你太蠢了,死到临头还被蒙在谷里,要我怜惜你么,”萧衍截断他的话,接着说道,“你是墨辞先的狗,是他唯一的狗,你们密不可分,一旦你做得蠢事被人揭发,那势必会影响到墨辞先,可你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做了多少蠢事?墨辞先为何还要留着条没用的狗?”
“你先生不会来救你的,他都要自顾不暇了,”萧衍不露声色的摧残着裴昭的意志,“为了条蠢狗让自己置身险境,不值当,如果你不蠢,就该知道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选择,或者临阵倒戈,来求我,我愉悦了,就给你留着条贱命,这不好么?吠吧裴昭,你最擅长犬吠了不是么。”
裴昭眼底通红,他面目狰狞的伏在地上,怒吼道:“墨辞先不会杀我!我老子娘当年在酆山一战的时候,红莲地狱坍塌,为了救他全死了!永封狱底!仙道神祭追封我们裴家的时候,你萧衍在哪里?你萧衍还在跟着谢怀霜亡命天涯!墨辞先欠我父母的命,他怎么敢杀我?!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你也配拿我的命?被关押,被作践,被唾弃,那都是你自找的,是我害的你吗?是我吗?!你何不去找晏顷迟和江之郁寻仇?”
他歇斯底里的发泄着怒意,从心底涌出的憎恶,灼烧着他的喉咙,燎烧着心,相对的视线里,他就只能看见萧衍的短靴,踩在湖畔的碎石子上,浸了水和泥污。
当年萧衍的脸也是这么沉在泥泞污秽里的,他记得,他全都记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将人按进湖水的,也记得自己是如何踩踏欺辱他的。
那时他享受的乐趣便是看晏顷迟最得意的门生,涕泪横流,失去自尊的低贱模样。
正因记得清楚,才会觉得害怕。
裴昭五内俱焚,百斩线切进了他的肌肤,缓慢磨合着他的皮肉,无休止的疼痛让他冷汗淋漓。
萧衍就站在他面前,未束的长发散在风里,月色太短,够不到他的脸,于是乎,他的五官陷在晦暗里,美得更显沉郁了。
萧衍眼中戾意不散,只是唇角噙着丝微笑,他端瞧着裴昭的狼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阎王殿里爬出来的凶神恶煞,太过阴森恐怖,叫人心生惧意。
“你要讨债何不去找江之郁!江之郁就在墨辞先那里,你何不找他讨命!当年若非他介入你和晏顷迟之间,你又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裴昭被百斩线拖到了湖边,浑身已被血污浸透,在拖拽时,将地面上染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萧衍的耐性很好,他不吝啬多点时间用在折磨裴昭身上。他在岸边意态闲散的踱着步子,勾着线端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扣着节拍。
百斩线已然成了血红色,裴昭在挣扎中,满含恨意骂道:“萧衍,你他妈不得好死!你这个€€€€”
他话还未说完,视线陡然受阻,沉入一片黑暗,他的脸被按进了圣湖,冰冷的湖水霎时间吞噬了他的脑袋。
他的双臂被百斩线制住,只是用力一挣,便又被以匍匐跪地的姿态重新按住。
水面上不断浮起气泡,激起涟漪。
裴昭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砭骨的冷,让他意识陷入短暂的清醒。下一刻,他又被百斩线倏然拖起来,他在混沌中大口大口喘着息,眼前全是浸了水的重影。
“吠。”萧衍说道。
“你这€€€€”话被截断,裴昭的脸重新浸泡在湖水里。
冷意弥漫过全身,他紧绷着背脊,衣裳被血浸成了红色,又因湖水冲刷,留在身上的猩红变淡。
萧衍嫌脏手,只用线拖扯他。
裴昭再次被拽起来时,已是意识昏沉,他蜷曲起身子,剧烈的咳嗽,翕动唇时,吐出来的都是冷冽的水。
仿佛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裴昭眉目间那些隐藏着的郁郁火气悉数消散,他脸沉在肮脏的泥泞里,费力的喘息。
然而下一瞬,他身子又被线拖起,百斩线瞬间绷直,紧压脖颈的线几乎要折断他的头颅。
“直视我,”萧衍收紧了指尖的线,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冷声道,“求我。”
裴昭眼神涣散,他仰着头,在静默中用力的拉扯中,消磨了全部的锐气,最终缓缓开口,犬吠了两声。
“不行。”萧衍说道,“这声不像。”
“你€€€€”裴昭话未说完,线抑住了他的余下的话。
“逗我愉悦,我给你留条命,”萧衍笑意温柔的看着他,“我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最好快些。”
裴昭目光离不开,最后的防线在这阴冷的笑意里,溃不成军,他跪在地上,仰着头,声音低微的叫道:“汪、汪汪……”
萧衍眼中笑意渐深,笑里有轻蔑的神气,他似是很满意的裴昭的叫声,指节一垂,纠缠着人的百斩线倏然松落。
失去了禁锢,裴昭瘫倒在地上,剧烈喘息,心里惧意不退,他不敢再看萧衍,宁愿将自己的脸沉进泥污里,也不肯挪动视线半分。
“好,很好,”萧衍笑意吟吟的瞧着他,语调转冷,“不过很可惜,我后悔了。”
还没等裴昭反应过来,他陡然扣紧指节,白色的线在虚空中迅速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重新笼住,拽起来。
“萧衍€€€€!”裴昭怒不可遏的瞪着他,目眦欲裂,“你这贱种!下三.滥的贱.胚!别以为撅起屁股喘两声,就能过得好了,江之郁已经回来了,晏顷迟的殿里到现在都还挂着江之郁的画像,等晏顷迟玩腻你了,你要怎么办?哈,你依旧会落得跟我一个下场,都是别人手底下的狗,你倒是自觉比我高贵了?”
萧衍置之一笑:“是了,都是别人手底下的狗,可你能吠的这么好,总归是有做狗的天赋,要比旁人更胜一筹的。”
裴昭发不出声音,他的精神已经吊在崩溃的边缘,几欲溃散,仅存的理智也在这兜转间,被磨灭殆尽。
他凝着萧衍,神思涣散,他知道再也没法子了,没法子逃走了。
“你逗我愉悦了,我也信守不渝,给你留条命,”萧衍同他对视,温声软语的说道,“成天待在天狱里太孤寂了,我心疼师兄,给你活路,做活傀儡,只要命还在,缺条胳膊断只腿,少了舌头,也都不是什么事儿,命我已经给你了,你不打算磕头谢恩么?”
做活傀儡,意味着五感未失,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痛楚,却再也无法开口,只能按照主人的吩咐去行事。
萧衍从储物囊里取出沈闲先前给他的蛊,蛊装在一个小葫芦里,上面被贴了符€€。
他朝裴昭走来,裴昭瑟缩着,往后拼命挣扎,一滴滴的血从下颚滚落,掉在身前,浸到了衣裳里。
萧衍步子踩在石子上的每个细微声响,都像是在给他生命做最后的推移。
“萧衍!萧衍!你去找江之郁啊!你怎么不去找他!难道他当年没有害你吗?!”裴昭在徘徊呼啸的冷风中,在死寂沉沉的夜色里,含着呜咽的哭腔,泣不成声的嘶吼道,“你不信我的话可以,但是你想想墨辞先为什么会派人去招魂!他是借着招魂的理由,在找你啊!你藏得这么好,都死了三百年,我们怎么会无端怀疑你回来了?是江之郁啊,江之郁早就被段问寻到了,只是段问死的早,江之郁才会来找我们协作!是他告诉我们,你还活着!他在清溪街一案里就试探了你!”
还真如此。萧衍并不意外,裴昭这番话只是肯定了他当时的推测,江之郁果然和墨辞先在一起。
看来墨辞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所以才会来试探自己的识海,但他既然知道了自己是谁,为何没有朝外透露半点呢,近来看周青裴的态度,也不像是知道了自己身份,墨辞先看来并未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墨辞先在打什么算盘?萧衍斟酌着,却捉摸不透。
裴昭见再也逃不掉,忽然癫狂的大笑起来,带着深深的自嘲:“我老子娘当年都为了墨辞先陪葬在了红莲地狱,到头来他受利驱使,把我当枚弃子丢掉了,好一个明哲保身,能够随意解释人的私欲,让几百年的情谊分崩离析。萧衍,我算是步了你的后尘,可笑我爹娘裘马仙道三千尘,立了裴家百年盛誉,到头来,子嗣竟然落得跟你三百年前一样的下场!让裴家断了后!”
“没办法,这怨不得别人,墨辞先对你已经算是好了,为你所谋更是犹恐未尽,可你这几百年来祸盈恶稔,不断犯事,你能活到现在,说实在的,已经是你老子娘在保佑你了,”萧衍来到裴昭面前,蹲下身,和善的笑道,“你生的好,师承也好,好好培养,本该是块璞玉的,可你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子,与其怨天尤人,你不如到下面去三省自身。三百年前,你让江家湮灭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下场的,这是你的债,你早该还的。”
“萧衍……哈哈,”裴昭说到此处,已是泪眼模糊,“归云一出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你想借江家的事洗清自己吗?可笑江家早就湮灭了,你永远也没办法洗清自己的罪……”
世家湮灭,好的坏的都埋在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归为尘土,能留下来的至多是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罢了。
萧衍不欲再纠缠,最后把符€€撕下,面无表情的引出了里面的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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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从圣湖回来的时候,沈闲已经在客房里等得睡着了。
萧衍见他睡得熟,便自觉从房间里退出去,准备回晏顷迟的寝殿,他趁着夜色,悄然躲过了巡夜的弟子,翻进了小院儿。
庭院深深,四处溢着花香,盖住了萧衍身上的腥膻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