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肆看见晏顷迟轻倚在窗边,一只手搭在窗沿,手背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动也未动,只是在瞧赌坊外,清晨的喧闹,嘈杂不绝。
“你再这样糟蹋自己,死的更快。”阿肆提醒道,“不出两日就得埋土。”
晏顷迟久久不语,静靠在窗边,背影孤寂,有种酒阑人散的无力。外面的雪还在顺着敞开的窗子飘进来,落在他的肌肤上,却是久久未消融。
“菜要凉了。”阿肆给自己斟了杯酒,他举起碧玉的酒盏,饮尽后把空杯搁到了桌沿边。
赌坊外,萧衍已经踏上了马车,沈闲跟在他后面,放下了帘子。
晏顷迟目光没离开过,等马车驶离了视线,萧衍原先站着的位置已经被旁人替代,他都还在看,像是隔着氤氲的雪气,还能看见拥在一起的身影。
萧衍这样抗拒自己,连根灵线都碰不得他,却能接受沈闲的拥抱。萧衍不该是这样的,这太荒唐了。
晏顷迟喉骨滑动了几次,半晌,他回过神,拂去了手背上的落雪,才瞧见指节已经被冻得青白,他没大在意,微偏过脸,看向坐在阴影里的阿肆。
阿肆持筷,夹了两道菜,还未送进口中,便感受到了那冷厉阴沉的目光直刺自己。
他抬首,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和那双眼睛对视上,倦意被抹去,晏顷迟原本深黑无澜的眼睛此时已经布满了血丝,里面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但阿肆晓得,那是因悲怒而生的戾意。
晏顷迟适才咳过血,唇间残红尚存,他在有条不紊的用帕子擦拭,猩红的血迹渗透了素白的帕子。
待帕子被轻飘飘的扔在地上,阿肆才听见他缓慢而淡漠的说道:“我要沈闲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发疯(撕咬情敌)(拖拽情敌)(无效辱骂情敌)
第079章 告白(修改了内容)
巳时, 马车照旧停在了京墨阁的大门前。
萧衍刚下来,就迎上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弟子们从未见过这张脸,只觉得惊奇, 这人清瘦的身子拢在狐裘里, 小半张脸都隐在了皮毛间,衬地双眸清亮又潋滟, 点墨似的, 当真是好看极了。
此情此景, 倒恰似了那句君子至止, 锦衣狐裘。
“萧阁主才一段时间没回来, 就都不认得了?”沈闲站在萧衍身后,以诙谐的口吻化解了这凝滞的气氛。
“是阁主回来了吗?”有弟子质疑着小声说道,“这是阁主吗?阁主长这样吗?”
“是我,”萧衍眼中盛起笑意,“被仇人追来了,只得换了张脸。你们不喜欢?”
众人恍然, 想到自家阁主几个月前去了趟宗玄剑派, 回来人瘦了不说, 还被迫换了张脸, 登时迎上前, 在刺骨的冷风里连声叫着“阁主”,围拢着萧衍嘘寒问暖。
沈闲给萧衍撑着伞, 萧衍恰巧偏过脸,两个人目光交错。
“他们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沈闲一笑:“上回裴昭来,是你替他们挣了个颜面, 还帮他们拦下一劫, 谁心里不爽快?都记着恩呢。”
“我当是你背着我, 说了什么话。”萧衍以余光睨他。
“哪敢。”沈闲笑道,“说也只会说好话。”
萧衍从未被这么多人关切过,以前就算是在宗门里和师兄弟们玩闹,那些人多半也只是作些表面功夫,见他是三长老的人才同他玩,那些弟子们瞧不上他,心中也大多不屑。
他们嫌萧衍是沾了晏顷迟的光,只会讨便宜。萧衍是谢怀霜的徒弟,可谢怀霜是什么人?谢怀霜当年也是叛逃师门的弃徒,以至于最后萧衍落难时,这群人只会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要生火做饭吗?阁主想吃些什么?我叫后厨弟子去做。”有人说道。
“不必了。”萧衍答道,“我在外吃了茶。”
大雪未歇,冷风从颊边掠过,阁里热闹的气氛倒是散了些寒意。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有个小弟子上前扒住了萧衍的腿,那小弟子瞧着不过五岁,身量还不到萧衍的腰身,见师兄们都围拢着萧衍嘘寒问暖,也有模有样的钻进人堆里,用稚嫩的声音叫着“阁举”。
萧衍感受到腿上忽然有重量坠上来,低头正巧瞧见这小弟子一手拥着他的膝头,一手举着块糖,因为够不着萧衍,他仰头垫脚,睁着黑黢黢的大眼看萧衍。
他攥着萧衍的狐裘,没拿住糖,糖“啪”地掉进了雪地里。
萧衍弯腰,把糖拾起来递给他,却见他晃了晃脑袋,高兴地说道:“糖,给阁举次的糖。”
有师兄见状,连忙把他抱回去,连声说道:“笙笙别捣乱,阁主不吃糖的。”
萧衍将糖还给故笙,故笙抓过糖,怯怯地笑了。
萧衍又偏过脸去问沈闲:“这孩子今年多大?以前倒是没见过。”
“嗯,过完年就五岁了,是前两日新收的小弟子,叫故笙。”沈闲说道,“侯府小妾生的庶子,母亲半年前去世了,奶娘花了点银两想要送进来,我瞧着可怜便收了。”
“要是继续在侯府,怕也是活不了多久,我在坊间听闻这侯爷暴戾恣睢,故笙的娘就是活活被打死的,奶娘抱着他来,是要逃命的。”沈闲评价道。
“倒是可怜。”萧衍缓慢说道,“尚未拜师的话,就入我门下吧。”
他看着故笙,小小的孩子趴在师兄胸口,被端着,乌黑的眼睛还时不时的往自己这里张望,小人儿身上穿得是厚绒的夹袄,脖子上坠着个沉甸甸的项圈,半埋在袄子里的脸,被风吹出了两片红,像蒸熟的枣糕。
萧衍没来由想到了幼时的自己,想到了溘然长逝的谢怀霜。
沈闲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现在看来,他也没那么不幸了。”
“幼时的不幸,很多时候是要用一生去忘却的,”萧衍接着他的话说道,“孩子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此事,已经算是万幸。”
“嗯,萧阁主比我想得还要心善,没了初见时的架子,人瞧着都好相处多了。”沈闲又道。
此般似是而非,倒像是在打趣。
“是么……”萧衍咬长字音,轻瞥他,“二阁主这舌灿莲花的本事,初见时也没瞧出,而今倒是让我意外。”
“不喜欢的话,以后改就是了。”沈闲说道。
“二阁主尽管按照自己的习性来就好。”萧衍说道。
弟子们还簇拥在一处,沈闲让他们都回去做正事,故笙从师兄身上爬下来,要自个儿颠着小步伐跟在后面跑,他步子迈地小,手里还抓着师兄的袍角,跑起来€€€€€€€€的,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脚印。
他似是故意想让萧衍目送自己离去,时不时的会扭头看看萧衍还在不在原地,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眷恋。
萧衍朝他笑笑,他便会倏地把脸埋进旁边师兄的衣裳里,然后再偷偷觑萧衍一眼,两颊笑地鼓囊。
萧衍觉得当真可爱。
待人都离去了,沈闲才和萧衍并肩朝屋子里走,北风卷雪,簌簌落在伞面上,这个时辰还无人扫雪,夹道上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了,走过去时,一脚一个雪水印。
两个人来到屋子前的长廊上,沈闲收伞。
“我今日话未说完,决意还是想和你好好说一下此事。”萧衍忽然说道。
“什么事?”沈闲问道。
“你喜欢我,对么?”萧衍不再犹豫。
沈闲将沾满雪的伞靠在了石墩上,悠闲的说道:“我不求萧阁主对我这份感情有任何回报也不可以吗?”
“我只是想要把话说明白。”萧衍说道。
沈闲笑了:“且说。”
“我的过去如你所见,肮脏不堪,”萧衍说话间,眺望着远处清白,“在我没有把事情解决完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动用任何感情。”
他淡淡说道:“感情于我而言,只是负累,我也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上。”
沈闲笑着,轻叹:“你说得这些,我全都知道。可你不过是和负心人有过段感情,又怎么能算作肮脏不堪?”
“我先前所言不假。”萧衍又说道,“如果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我先前所言也不作假,”沈闲以笑化解沉滞的气氛,“我不会背叛你的。”
“……”萧衍在心里斟酌着下面要说的言辞。
两个人站得近,他的狐裘长,挨着沈闲的靴子边沿,院子里梅枝是修剪过的,上面覆着薄雪,几朵横斜的红梅从雪中绽出,玉瘦檀轻,无风过时不觉香,倏尔有风刮过时,才有暗香流动。
“我不是个好人,你不该将我想的太好。”萧衍再回神时,前面的屋子里有灯亮起,应是有人进屋在打扫,昏暗的天光混于火光里,分不清孰亮孰暗。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他的长发被风吹得向后卷起。
“你要明白,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我,”萧衍接着说道,“而非现在的我,可我的性子和以前又有几分相似?我想你不要让自己沉陷在往昔的幻想里。”
沈闲闻言,敛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端详起他:“你前半段说得对,但我也会试着了解现在的你,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互相了解彼此,不是吗?”
“不值得。”萧衍低声说道,“我们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过往,不同的遭遇与不同经历,听过终究也只是听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世上谁又能替谁设身处地的着想。”
沈闲欲言又止,他在萧衍的话里察觉到了异样,心下憬然。
他垂眸看着萧衍的侧脸,温声问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想要和我说?既然要留我说话,我们何不如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萧衍对上他的双眼,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沈闲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面上,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两相望,沈闲借着日光,想要细辨他深埋于眼底的情绪。
“有些话今日若是不说明白,我怕以后误了你。”萧衍模棱半晌,终是说道,“你和我在一起太危险了,晏顷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仅仅是晏顷迟,你要面对的人还有很多,无论是墨辞先,还是周青裴,哪怕是江之郁,你都不是对手,你没有能力面对任何一个人,仅仅靠京墨阁二阁主的身份,是无法长久周旋在我们之间的,就比如段问,连死了也只是被宗玄剑派敷衍了事,百年之后谁能记得他?许是不需要百年,过不了几年,他的名字便会和他的尸首一样,永远腐烂地底了。”
“嗯,这倒是真的。”沈闲不晓得他会说这个,一时间没了话说。
萧衍转过身,避开了沈闲的目光,眼里微末的情绪被转瞬压下:“我不喜欢你,所以我也不想看你因为我而出事,我不想为任何人愧疚。”
沈闲的心里像是被根针刺了一下。冷冷清清的院子里,让他恍惚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他端瞧着萧衍,破天荒的没说话。
“我很感谢你,”萧衍不留余地的说道,“所以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无法预料哪一天,你会因此而出事,你明白么?”
此话一出,又是良久静默。萧衍背对着沈闲,目光落到了远处的柱子上,红色的漆,在漫天漫地的白里,显得格外刺目。
“我知道。”沈闲的声音忽然贴近至耳后。
萧衍微微一震,心中是惊涛骇浪。他欲回头,刚偏过脸,后背就已经挨上了对方的身体,沈闲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宽厚的氅衣盖住了他的身子,隔绝了四面而来的风。
“你说得这些,我很早之前就有想过。”沈闲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在意。你要说我完全不害怕吗?那是不大可能的,即便我如此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可只要我一想想,这是你曾经受过的罪,便觉得此事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呼出的热息悉数贴在耳边。萧衍在这一瞬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他低着头不说话,看着呼出的热息全都融于风中,升起了白雾。
“我等了你很久,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了,”沈闲柔声说道,“在你自己的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也不必再来考虑我的感受。你适才说得也对,论功法,我确实不是晏顷迟,墨辞先他们的对手,但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好吗?我会想办法保护住自己,也会想办法保护住你的,我想你就信我这么一次,可以吗?”
“沈闲。”萧衍低声念他的名字,过了半晌,才低声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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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顷迟立在九华山的深阁里,眺望远方万壑千山。
外面雪霁昏暗,寒云凝结于九重天,雪光合着月色,映照着起伏的山峦。
谢唯在写药方,边写边叹息:“您养着吧,就目前三长老的身子而言,只能养养看了,别再太过操劳了,再这样下去,淤血堵塞灵脉,剑都化不出来了。”
“您宫里那么多子弟,凡事其实不必亲力亲为的,您再不济可以吩咐贺云升去做事,”谢唯眼神从方子上掠过,在仔细确认最后的方子,“不过我好久没看见贺云升了。”
晏顷迟没说话,他眉眼阴沉,神色凝重,他的旁边是个半人高的仙鹤香炉,香气袅袅,明明是沁人提神的香气,却催得他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