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萧衍葬在了阵法里,想要盼一场久别重逢。
然而山后梅花开了又败,九十韶光去偏急,京城年年有雪,故人却从不梦中相闻。
晏顷迟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渡过了三百年,人间朝夕鼎沸喧闹,殿里却是清冷寂寥,他不知今夕何夕,不觉春浅夏深,好似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萧衍的憎恶,明明再诛心不过,可心被刀剜过去的痛,却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厌弃也罢,他只想从萧衍的情绪里获得慰藉。晏顷迟立于风中,叹息声被风催散。
雪越下越深。
萧衍自雪中走来,站定在了晏顷迟面前。
晏顷迟脸寡淡的瞧不出丝毫血色,他敛眸看着萧衍,唇间有气息吐纳。
“你说什么?”萧衍见他薄唇微翕,字音却被狂猎的风声盖住了。
晏顷迟喉骨滚动,他难以自持的低下头,再启唇时,声音沙哑哽涩:“我……很痛。”
第3卷 所思在远道
第085章 骗我
晏顷迟再回到宗玄剑派, 已至冬末。
急景凋年,宣城比往日还要喧闹繁华,街头巷尾悬挂着的各色灯笼依次相连, 被铲到路边的积雪里落着鞭炮炸响过后的红丝, 硝气弥漫的北风里是人间热闹嘈杂的烟火气。
九重宫坐落于群山万壑,隐于氤氲薄雾中, 清冷寂寥, 鼎钟击响的余音萧索回荡九霄, 无数身着白袍的弟子身形交错而过, 神色漠然。
晏顷迟的身体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近来时常陷入深眠,灵相受损,气息聚而又散,散而又聚,最终流散于血脉中,化为乌有。
等到谢唯再见他时, 晏顷迟的病态过重, 眉眼里是完全掩不住的倦怠, 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之色, 人躺在榻上, 那背影单薄憔悴的让人辨不出来是谁。
他这几日吃进去的药全吐出来了,掺着血, 光是瞧着就叫人惊心胆颤。
“都说了要调养要调养,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样我救不了你, 你前段时间出去怎么又弄成了这幅鬼样子回来。”谢唯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干净的里衣贴在背脊上, 汗透了,在灯火下能看见一道道冷汗的痕迹。
“人都成筛子了,怎生就不晓得顾着自己点,”他忿然甩袖,靠近床榻,“我总觉得你是不想活了,哪有人这么糟蹋自己身子的,你修个仙还没化境就能把血肉之躯修没了?内伤外伤兼具就不会觉得痛吗?倒是奇怪,这几日也不见贺云升来,你宫里事也不闻不问了?”
晏顷迟没应声,背上被汗濡湿,他面朝着墙壁,脸沉在枕间不言不语。
“罢了,权当我多嘴。清凝宫这几日派人来了,至少三日到,不过也只能是尽力试一试,至于旁的还得等人来了再说,试一试总归是有希望的,”谢唯忧心道,“槐安堂今日不忙,我抽个空来看看你,上回给你的药你都按时吃了吗?感觉如何?”
晏顷迟仍是缄默,殿里静的能听见衣袖摩擦声。
谢唯等了半晌,都不见人答话,想想觉得不对劲,上前去轻拍了两下晏顷迟,所触的地方竟然凝结出了冰碴,谢唯当下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晏顷迟的脸色已经白里泛了青,鬓发湿透,几乎听不见呼吸。
这是€€€€
谢唯如被泼下冷水,冲散了适才所有的侥幸,他喉间干涩,怔了半晌,才回神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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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顷迟如坠深海,身躯化作了零星荧光,沉在晦暗幽深的海底。
时间在耳畔夹杂着风,呼啸而过,他身后的光景像是没有尽头,不断延伸着,视线的尽头胧光氤氲,紧接着一道天光撕裂了虚无,穿透进来,让黑暗四分五裂。
时间不知被推回哪一年深秋,秋雨萧瑟,寒霜沿着墙砖缝隙覆上来,一条条水流沿着墨瓦往下掉,水泊里荡着涟漪。
萧衍从宗玄剑派离开数月,去渡元婴雷劫,宗门里谣言四起,都说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人修为哪能进展的这么快,莫不是有什么旁人不知的缘故在其中。
这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晏顷迟从未收到过萧衍的任何讯息。连在山下吃茶时,也时不时会听见几句流言蜚语。
宣城里宗门冗杂繁多,萧衍又是在宗门大比里拔得头筹,蝉联了几届首冠,瞻望咨嗟的有,落井下石的自然也有,只不过多半是饭后谈资。
“那宗玄剑派的萧衍还真是个人物呢,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让宗门封名天枢,啧。”吃茶的汉子说道,“回回参加宗门大比皆是斗笠蒙面,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着个天仙呢!”
“谁晓得是不是修炼了什么阴邪的法子毁了容,不敢叫人瞧见,此事难讲。”旁边的人白绫长剑,瞧着模样打扮不难看出是仙门子弟。
另一边坐着的泼皮将花生米捻去了碎屑,丢进嘴里,边嚼边道:“嘿!这话可不能乱说,人家师叔声名四海慕,他不是个人物,他师叔不是么,说不定是他师叔给他敞了后门呢。”
“你小点声,别叫人听去了。”有人提醒他。
“事都敢做,还怕人听去吗?”泼皮不屑嚷道。
“说到底还是年纪太轻,做事招摇张狂,不懂藏锋敛锷,这种人留在宗门里是个宝贝,待以后到了道上,迟早要吃亏的,且走且瞧吧。”仙门子弟最终下了定论。
晏顷迟不虞,他始终静坐窗边,只闻其声,并不多话。这天下最管不了的就是别人说三道四的嘴,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旁边的人还在闲聊,也不知道讲到了哪里,哄闹嬉笑声渐大。
晏顷迟搁下茶盏,偏过脸去看窗外,却恰巧从窗台望见了抹白色。
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缥缈的如同幻觉,晏顷迟觉得分外眼熟,这身影让他想到了萧衍。
萧衍迟迟未归宗门,他心里面的巨石也始终悬着,一面忧虑于萧衍渡劫情势如何,一面又担心他渡不过劫出了什么事自己都不知道。
他起身想去看,正欲跨出门时,那抹白色的身影和他交错而过。
晏顷迟步子一滞,蓦然回首,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瞧过来,两个人目光交织的刹那,晏顷迟稍怔€€€€
他竟然看见了一张和萧衍极其相似的脸。
这是晏顷迟初见江之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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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火光被大半个帐子拢住,夜里面医修不敢阖眼,都在一旁守着,谢唯忙着用银针淬火,银吊子里汤药煮的翻腾,药香催散了经年累月的檀香气,融在空气里。
晏顷迟的鬓发汗透了,他浑身冷汗,药喂不进去,人倒是吐了一遍又一遍,他先前没有进食,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里面掺着泛黑的血。
“快,吊命的,先把吊命的碧凝丹先喂进去。”谢唯手忙脚乱的把针挨个淬火,额上急的都是热汗。
“喂不进去,舵主,三长老水也喂不进去!都吐出来了!这丹药得咽。”
“那他娘的就捣!捣都要给他捣进去!”谢唯焦急地骂道,“都束手束脚的做什么!晏顷迟就他妈的不是人吗!别他妈念着这三长老了,三长老也不是金雕的摸不得,该碰就碰,你们就当他是平日里来槐安堂看病的百姓,别顾这顾那的!”
弟子们忙应声,真就把药碾碎,捏开晏顷迟的嘴,把碎屑敷在他的舌下。
“周掌门那里禀告了吗?清凝宫的医修还有多久才能到?”谢唯将银针刺入穴中,想要先稳住他燥乱翻腾的灵气。
“说了。”弟子答道,“至多两日。”
清凝宫远在昆仑,与九华山相隔遥遥千万里,即便以阵法相送,也约莫需要三日行程,万一路上还有点什么事给耽搁了,只怕等他们到了以后能瞧见的只有晏顷迟的尸首了。
“两日。”谢唯骂骂咧咧的说道,“两日难守。这身上都被捅成蜂窝了,血都难止,贺云升和苏纵呢?你们找着人了吗?”
“还未。”
谢唯眼中怒意再也压不住:“他娘的自家师尊都成这样了,两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见着人影,都死哪里去了,成天就我没日没夜的守着,脑袋提在裤腰上过日子,再这样老子就不干了!”
旁边弟子从没见过舵主发这么大的火,纷纷嗫嚅不敢言,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止血抹药换绷带,忙的飞起。
谢唯骂归骂,手下还是不曾有片刻停歇,晏顷迟的灵府已经散尽了,他现在是在跟阎王抢人,要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棘手得很。
贺云升是晏顷迟最为重用的大弟子,分管了宫里内务的同时还要奔走在外,替晏顷迟策划各项事宜。谢唯平日里不见晏顷迟便和他相处最多,眼下苏纵找不着人就算了,怎生连贺云升都找不到。
谢唯越想越急,宗门里泾渭分明,晏顷迟宫里的人事轮不到他插手,但事已至此,他顾不得僭越了,怒气冲冲的踢了旁边弟子一脚,急声说道:“把他宫里所有子弟都叫过来,我要问清楚晏顷迟他娘的这段时日都干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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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雪满京城。
萧衍伏于桌案上昏睡,他脸压在臂弯里,把臂弯压得酸麻无劲,跳跃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倒影。
他似是被睡梦魇着了,梦里面全是晏顷迟的身影€€€€
他忆起了立于九天白玉台的清贵公子。素手一挥,暮霜剑铮然出鞘,刹那间三百里清风荡€€,云海翻涌,松涛掀浪,仿佛千山万壑皆沉寂于他的剑下。
这才是真正的晏顷迟,杀伐决断,清冷孤傲的如山巅雪色。
只是年幼的萧衍并不懂得这些,只记得师叔立于高台上,视线滑过来,在他这里停驻了目光。满座衣冠皆淡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落着他的影子,藏着若有似无的温润笑意。
萧衍在梦里辗转着喘不上气,他心口隐隐作痛,像是心中某处重石砸下,砸塌了他经年累月铸起的巍然城池。
“痛……”萧衍喉间逸出呜咽,背脊随着呼吸而起伏,不明白自己在难过什么。
他醒不过来,呼吸沉滞间,耳边回响的都是淅沥雨声。他感到了砭骨的冷,冷意直钻骨缝,人像是回到了那场深秋的冷雨中。
梦里梦外交叠着,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退回,从他最后一次和晏顷迟在雪中对峙,退到自己葬于风雪的那日,再退到数百年前江家覆灭后,自己因为揭发裴昭,而被追杀的那段时日。
太久远了。远到他能记得的只有蜿蜒血海,和永无止境的杀戮逃亡。
那时的裴昭得了势,又借着墨辞先的地位在宗门里跋扈惯了,萧衍躲藏了大半年,他便叫人追杀了他大半年。
萧衍从没有跟晏顷迟说过实话,他怕连累晏顷迟,只道自己是渡劫去了。
裴昭发了疯似的不断派人寻他,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挖出来,又忌惮晏顷迟会有所察觉,是以他最先在宗门里散出萧衍渡劫的谣言,让所有人都相信萧衍消失是去渡劫,要是死了也只是没挺过雷劫。
萧衍辗转半年,踏过飘杵血海,赶着最后的生路。他几次立于宗玄剑派门下,都只是远远看着,他看着晏顷迟立于九天白玉台,袖袍经风,剑锋所指之处万顷青山屹立,松涛声叠荡。
“师叔。”
萧衍的低喃打散于风中。这是他可念不可说的心事,也是他数年过后再难褪去的孽障,融于每一寸骨血中,永难逝去。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萧衍在梦里喘息困难,前尘旧梦在他眼前被撕裂成无数光点,景象骤然翻转,他看见那袭白袍临风而立,很快又消融于血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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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顷迟在梦里看见了过往,他的灵府碎成了万千荧光,泯灭于天地间。
人之将死,回忆犹如开闸的洪水,肆意奔腾流淌。那些昔年从未宣之于口的歉语,全部哽咽在喉间,化作了刻骨铭心的奢望。
晏顷迟再逢萧衍的那日,恰逢京城连日雨。
檐下铜铃经风晃动,晏顷迟看见他时,血水溅脏了短袍,背上被殷红濡湿,清瘦的身影踉跄着立不稳。
萧衍是从山径小道上来的,悄悄进了晏顷迟的院子,没让一人察觉。
也因此他看见了江之郁,看见了站在江之郁身前的晏顷迟,晏顷迟的影子高大,拢住了后面单薄的身影,像是有意遮拦。
潇潇暮雨里,萧衍的乌发贴在面上,凌乱的遮着眼,他看着晏顷迟的身后,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出个娇柔影子,藏于晦暗。
“三郎。”江之郁在后面怯怯地探出双眼,像是窥探,“谁来了?”
萧衍长睫被雨水打湿,脚下血水迸溅,他纹丝不动的立于雨中,觉着晏顷迟离自己这样远,远到他辨不清他的眉目,整张脸都好似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像陌生的人。
晏顷迟近他两步,他便朝后退了两步。
他吞咽着自己的血,含糊不清的念了两声,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人明明是醒着的,垂眸时却觉得天地混沌,一并朝他倾压合拢过来,他被压得喘不上气,身体失了重,猛然下坠。
晏顷迟面色微沉,把人抄抱起来,让江之郁回去等着,没有旁的事不要露面。
他十分敏锐,即便萧衍只字未言,他也清明萧衍此次避开了视线回来定是有原因的,是以没告诉旁人这件事,只道朝外凡事皆由贺云升打理。
萧衍被抱回屋里,意识模糊不清,晏顷迟要给他看伤,但他始终紧拢着衣裳不给,那残破脏衣被他攥得泛起褶皱,如何都不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