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才佯作万分为难的样子说道:“家父萧衍。”
他就这样毫无顾忌的说了,倘若眼前人听过这个名字,也该知难而退了。
如他所料,眼前人在听过这短短的四个字后,蓦然僵滞住,他看着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他。
四目相对,萧忆笙看见他笑容散去的同时眼中有层阴云覆了上来,他似乎是在藏压什么€€€€ 极端的情绪,又像是在深深抑制着什么,眉间戾意渐拢。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萧忆笙憬然,觉得在这藏压的情绪里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事关师尊,他不能再乱说。
晏顷迟的眼睛里有抹不易察觉的锋芒掠过,他几步上前,重新扣住了萧忆笙的手腕,看着他指节上的指环,不容置喙的说道:“取下来。”
他觉得这人是在撒谎,萧衍怎么可能和别人有……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要亲自听一听传音的另一端到底是谁,兴许只是声音相似呢?
萧忆笙手腕被攥得生疼,想要挣出,可完全动弹不得,对方力气大的几乎是要捏碎他的腕骨,那汹涌澎湃的灵气如丝线般透入体内,勾缠住他的骨头,一寸寸磨合着他的骨缝,探入灵府。
萧忆笙在这瞬间痛得冷汗淋漓,他自忖功法虽未已臻化境,可再怎么说也是萧衍和谢怀霜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从未有人能够这样长驱直入自己的灵府。
“取下来。”晏顷迟声色俱冷,眉间戾意愈发深了。他此时的心绪已经完全大乱,凝视着萧忆笙,心里将他的神色语态反复揣度着,可越是猜忌否认,越是觉得格外熟悉,仿佛透过这张表相,他能够看见故人的影子。
萧忆笙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即将被杀的错觉。
“我适才也说了,余下的事,可以等出了雪山再细说,”他在这骇然的压迫中忽然间笑了,笑容未敛,眸色却变得意味深长,“如果你再这样,也可以试着一会能不能从我的尸体里撬出话来。我可以死,我死后指环会失去灵力,你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说过了,家父萧衍,来自京城仙门,而你也应该信守承诺带我出去。”
“……”晏顷迟未料他会说这话,怔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润随和。
他在藏,在压,在收敛自己的杀意,无风不露。
他凝视着眼前少年模样的人,觉得这面容和记忆里的实在是不像,心里再一次否认了这个人的身份,可又觉得此人说话的语气和做事的态度,倒真是像极了萧衍。
心里是五音俱毁,六律皆乱,他在这几瞬间,彻底失了分寸。
晏顷迟的手微微卸了力气,松开后并指在虚空一划,萧忆笙登时觉得浑身松懈,脚下的禁制解除,连着方才那如山般的威压也散去了,他试着抬步走了几步,雪上簌簌响动,落下两排脚印,已是能活动自如。
“如果你想着耽误些时辰就能够从我这里逃走,亦或者有别的心思,那在你动手之前,无论你身份到底是谁,我都会杀了你。”许久,一句极低的声音从晏顷迟的唇间滑出。
萧忆笙听着这警告,笑了笑,随后若无其事的说道:“路还没走呢,你就要笃定我会跑了?”
“……”晏顷迟转身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后,倏然抬指在空中画了道虚符,紧接着天边赫然响起一声清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掠来。
萧忆笙听见了扑簌簌的煽翅声,他一抬眼,便见到一只青鸾掠过山巅与天际的交界处,朝着这里飞掠,青色的羽翅夹带着寒风,压过飞雪,呼啸着俯冲来。
青鸾落到了晏顷迟面前,羽翼扇起的飞雪拍在萧忆笙的面上,却没有一丝落到晏顷迟的身上。
“请吧,萧公子。”晏顷迟说道。
萧忆笙胡乱拂去了肩上的雪,掠了上去,晏顷迟紧随其后。待人都立稳后,青鸾便展翅扑入白茫茫的雪色中,掠过群山,朝坞城飞去。
于此同时,迦陵频伽的神庙里,亮起了排排烛火。
浮动的光点沿着层层台阶依次相连,在深远的尽头,一尊巨大的神像立在高台上,竟是雕成了两半各不相同的模样。
一阖眸,一睁眼。
一手朝上持莲,一手朝下驻剑,此消彼长,面色也各不相同。半边狰狞,半边慈蔼,仿若两人。
金雕的拱顶由细密的拱肋支撑起,隔着跳跃的烛火,能见到顶端刻画着的繁复的图腾,光影晃动,照得神像的面容仿佛也有所变化,有着俯瞰众生的威严与蔑视苍生的讥诮。
在烛光的影子里,静坐着一人。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一名少女走入,跪身行礼后,恭敬唤道:“城主。”
那人恍若未闻,并不则声,只是原先合十的双掌渐渐放下,阖上的双眸缓缓抬起。
“尊上说有人进了雪山的阵法,他已经亲自去看了。”少女轻声说着,似乎又有些担忧,“尊上是不是在尝试离开此处?如果他能够跨出去,他是不是就要离开这里了?”
殿里在这句话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殿门未合上,夕阳的余晖从窗棂里投出,在理石的砖面上铺出了镂空交织的花纹。
被称作城主的人目光微微一偏,望过来,静默半晌,淡淡启唇道:“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八年了,在他肉身没有重塑好之前,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可……”少女似乎有些犹豫。
“此事我知道了,若无其他事,你先行退下吧,不要搅扰了神尊的清净。”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师尊你看他~(抱住萧衍并指向晏狗)
第124章 外室
仲秋时节朔风过境, 然而临近极北的草木却依旧葳蕤茂盛。
萧衍立在仙舟上,朝阳的光东方升起,铺向天地的尽头, 云海翻涌在脚下, 云层缓缓移动着,在起伏的高山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仙舟从宣城出发, 经过了绵延青山, 风雪长白, 从玉门关一路北上, 再沿着一座座古城穿过, 去往极北之地。
待过了荒无人迹的险峻,蜿蜒的万仞山,才方见开阔的一片平坦。
然而从高处俯瞰,坞城的三面都是海,错综复杂的地线,漆深的海上有白鸟掠过, 惊起一线涟漪, 唯有西边是雪山, 影子灰冷如铁线白描, 厚重的雪在暮色下, 折射出细碎耀眼的光。
此处地势鳞次栉比,似是道天然的屏障, 能够完好的阻隔外来者。
极北的时辰不比别处,四合的暮色并未持续多久,天便黯了下去, 雾蒙蒙的云托着一弯月儿, 清冷的光晖洒落, 未至坞城,便已见得此地的繁华。
来自各地的商队仙者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洒在城外的销金窟里,纸醉金迷后,等着明日再启城门时,城主的入城宣判。
莺啼燕语交织在风声中,金盏交击声响彻在夜色里,昼夜不息。
萧衍刚一落脚,边见得有人在围着篝火在烤火,夜里的风寒,风里夹杂着海域的腥甜,拂过面。
他选的落脚点僻静,让随行的侍从全部在城外待命,只让沈闲和自己一道前去了。这些侍从皆要蹲守在城外游走观察,一旦有什么风向要直接传音过来。
沈闲以重金雇佣了城外最好的车夫,让他架着马车带两人到城门下候着。
此时已经过了进城的时辰,重重关卡皆闭合,除了雄浑险峻的雪山,还有一条水路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方显露,到了涨潮便会被淹没在水下。
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疾驰,在被海浪冲刷过的沙土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蹄印。
“爷!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掀开帘子探头进来。
许是高昂酬金的诱惑,这位车夫兴高采烈的接下了这一趟危险重重的活儿,要知道这条小道上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是月色也透不进来的暗,水路里也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奇珍异兽,一旦失足,连尸骸都难以被发现。
“哎呦,娘子您慢些!”车夫看着沈闲下车后,伸手去接后面的女子。
萧衍被接下来,沈闲握住他的手,揽过他的腰,低声道:“从这里掠过去,就能进城了,此处阵法最薄弱。”
萧衍微颔首,随后身下一轻,竟是直接被抱了起来,沈闲的步子轻快,瞬间便飞掠了十余丈,他踩在皑皑冰雪上,寻找着落脚点,急速掠起,崖壁陡峭,下面是是万丈沟壑,深不见底。
风在耳边呼啸,没过多久,远处的地面上陡然传来砰然一声巨响。
沈闲步伐一滞,倒是萧衍没有多大反应。
“你杀了他?”沈闲回身看去,只见黑暗里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片火光,然而火光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卷起的海浪泯灭了。
“嗯。”萧衍从他的怀里下来,踩到陡峭的石壁上,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我只是答应给他报酬,至于有没有命花,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他未必就会泄露我们的行踪,这里每日有那么多人要偷入城中,他如何能记得住我们的脸?”沈闲抓住他的手腕,快速说道,“你不应该这样做的。”
萧衍倏然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指点我要怎么做。”
“萧衍€€€€”沈闲还想再说,但萧衍已经不想再听了,他一掠身,稳稳落到了天门上,淡薄的身影转瞬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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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告诉我,你的母亲是沈氏,是两个男子生下的你。”晏顷迟负手立在深殿里,他的面前跪着萧忆笙,萧忆笙的双手已被加持了禁咒的锁链扣住,身后则有两名身着甲胄的将士按住了他的肩,让他跪好。
然而即便被如此压制,萧忆笙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动容,他目光漠然的如同无事发生,只是眼中的厌恶之色愈发深了。
“说话。”晏顷迟走到他面前,始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他。
将士们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压得萧忆笙直不起腰,他的全身都被搜了个遍,然而除了藏着的令能表明他真的来自京墨阁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生父萧衍,母亲是京城何家女。”萧忆笙面不改色的胡诌道。
“你说京墨阁的阁主是你生父,”晏顷迟的眉头深拢,眼底戾意不作假,“凭的是什么?只凭着你叫萧忆笙么?”
“这问题应该问你吧,”萧忆笙冷笑道,“你为何非要觉得我不是家父亲生的?”
晏顷迟并不答话,只是眼风一偏,看向将士:“抬起他的脸。”
将士们被这肃冷的眼色看的不由忐忑,赶紧应声抬起了萧忆笙的下巴,让他整张脸仰起,彻底呈现在晏顷迟的眼前。
晏顷迟目光从他的眉眼上滑过,沿着轮廓细细走了一遍,似乎是在辨认着什么。
萧忆笙下颚被捏地剧痛,动弹不得,他微蹙着眉,清亮的双眸里覆着层寒意,他凝视着晏顷迟,觉得这目光恶心,那触在他身上,面上的手,也无不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不对。”过了半晌,晏顷迟终于启唇,淡漠的说道,“一点都不像,没有他的影子,如果你再敢对我撒谎,我对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厌恶的说道,“家母京城何氏,谢先生钦点,我父母情深意笃,有何不可?我就不能长得像母亲?”
“放肆!”晏顷迟心里怒意直泛,再也遏制不住,他将手中握着的枚玉简倏地砸在萧忆笙面前,“你父亲是我€€€€”
话止于此,晏顷迟喘息微促,胸口起伏。
两相对峙,萧忆笙被这寒声震慑,面上却没有分毫畏惧。
晏顷迟薄唇抿成了线,他紧盯着萧忆笙,忽然弯膝,半蹲下身,伸手掐住了萧忆笙的下巴,捏住,拉到咫尺。
“你在撒谎。”他声音冷凝。
“我没有撒谎。”萧忆笙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就算他真的娶妻生子,那沈闲呢?你们的二阁主呢?!”晏顷迟的眼底已经赤红,失了最后的镇定,他的戾意和怒气震得身后将士噤若寒蝉,他们还没见过尊上如此失态的时候,不禁悚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萧忆笙扬声道,“二阁主就是二阁主,他一直伴在父亲身边。”
“……”晏顷迟没了话说。或许是谢怀霜让萧衍娶得妻?谢怀霜年岁过百,却从未听闻过断袖秘事,如果萧衍在意谢怀霜的看法,也未尝不可娶妻生子……
如此,沈闲还伴在他身边,岂不是……
那自己算什么?!晏顷迟怒从心起,明明是自己先到的,现在却连个妾都不算了?不对,何氏女是妾,沈闲只能算是外室,自己才是正房!
萧忆笙亲眼看着这个人眸中怒色渐褪,变得无波,随后站起身,平静的说道:“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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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顷迟站在神塔的边缘,此塔矗立在坞城最中心,登上去便能俯瞰城中全貌,风捎着寒意在耳边呼啸而过,将时间推回了一百三十八年前的初春。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汹涌的火海,在视线的最后,他只看见了从断崖边伸出的那只手,然而那悬在岸边的影子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晏顷迟!”附在耳畔的是萧衍那声镂骨铭心的呼喊。
他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回应,想要再碰一碰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