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宁景给他的这本其貌不扬的册子,贵重程度更是难以言说,里面记载了三种宁景结合北地境况后整理出来的种植方法,有畎亩法,代田法,区田法,这三种方法都是华夏数千年对抗旱灾的农民的重要累积经验,可以蓄水抗旱,保持农作物产量。
此外宁景还就北地几处地方提出建造“溪井”,这也是华夏历史上对付旱灾的一个重要措施,建造溪井,储备水源,待到旱时,便可架起水车,取水浇灌。
溪井不比水库运河,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劳民伤财,它可以因地制宜,家家户户建造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宁景虽然私心觉得,按照三年后,南涝北旱的灾情,若是能兴修运河肯定是极好的事,然而,这样大的工程,不是他能提出来的。
现在姜朝一片盛世太平,谁愿意去提这么个劳民伤财的事,一个不好,搞得动荡,谁能担这个锅。
宁景虽然暂时担任了执殿仙师这个超脱的身份,实际上他并没有太多权力和立场去做这个事。
便是这次,他和沈大人被撤走,也和他擅自动用起龙军有关。
哪个帝王能容忍不经他允许,便就让人擅动了军队,要不是宁景这次顶着除匪救北地这样大义的名头,上面还有国师撑着,怕就不是轻轻调离这么简单。
对于这一点,宁景心知肚明。
可是,他不后悔自己做的。
宁景淡笑道:“北漠州以往也是一片人杰地灵之地,虽然不比南方山清水秀,但也有自己的苍漠风光,有十里金穗,有磅礴长河,也有家家户户的炊烟。”
他指向那书册,道:“改变一处地方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人之事,大人手中这些是华夏先辈积累下来的宝贵知识,希望它能让北地重现往日风景,旱情退去,百姓安居乐业。”
“听闻北地种出来的西瓜很甜,再过几年,我再来这里和大人共品甜瓜,赏北地风光。”
姬大人这一来北地,不治理好怕是走不开身,他笑了一笑,将书册郑重放在一旁桌案上,向宁景一拱手,道:“到时候就恭候景仙师大驾光临。”
宁景同样向他一礼,随后便就离开。
他其实对这位姬大人并不了解,只在沈大人口中略知一二,但他不需要去顾虑太多,这些东西交到姬大人手中,那便是还有一个希望。
若这位姬大人是有志之士,那他送去的东西便是雪中送炭,能帮姬大人最快的掌握北地的境况,而他给出的华夏治理之策,同样也会给姬大人以参考,结合当地情况进行整治改善。
旱灾带来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也许需要三年,六年,十年,一代又一代人,但是那又如何,他们便就一人又一人,一代又一代接替下去,守护住自己的家,如此便是。
交代好一切事宜后,宁景等人就准备好启程回京。
来时千人押着粮风尘仆仆,又浩浩荡荡,满载希望而来,走的时候便只有几十人,三辆马车,轻装回程。
慕扶光跟宁景他们坐在一辆马车里,他情绪不太高,对于回京城期待不大,他也知道,自己身为太子,便是宁景等人不离开,他也会独自回京。
只是,习惯了北地的风沙,他却是越发觉得京城的繁华虚浮,内里空空荡荡。
就像金色的穗壳剥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雪白米粒。
他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气闷,心里迫切的想去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本书抵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看去,北地地质勘录……
慕扶光抬头看去,对上了宁景含笑的眼睛。
“这是殿下与我们一起走过北地多处地界,和当地农户交流记载下的书籍,殿下还记得去过哪些地方,和人说过什么吗?”
他不再隐瞒慕扶光的身份,当着柳静秋的面唤了殿下,不过柳静秋只是神色平平,显然早就知道。
宁景也不意外,他的夫郎一直很聪慧,只是会尊重他的做法,他不告诉他,他便也假装不知。
慕扶光接过书籍,翻开了两下,眉毛一扬,眼眸闪动,里面不仅记录了种种他和宁景他们去过的地方,还记录了他和那些农户们的对话,其中还有他和江家大哥的。
宁景的记录十分有意思,仿佛是带着看书的人以一位不食烟火,不知柴米油盐的小孩的视角,一步步去了解田野间的那些事,五谷、四季、气候、丰收、减产、灾祸……
慕扶光看着那些,突然发现曾经那个对农事一窍不通,能说出“大米饭是从锅里出来的”的小孩,已经知道地里应该何时播种,种过麦子后再接种什么,土地才能最好的利用上。
慕扶光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说什么,他感觉那空虚的稻穗里慢慢长出了米粒,渐渐充盈起来。
宁景笑道:“王者以民为天,民则以食为天,殿下心中有民,是天下之大幸。”
他这一句话说的出自真心,初闻慕扶光是从国师口中,得知其上辈子在天灾之中舍身镇压,算算时间,那会儿慕扶光不过十一二岁,然已经有了舍身为天下之心,若慕扶光能顺利成为一国之执掌,当是一代明君。
这些时日他看在眼里,若说刚开始宁景只是为了完成国师说的,让太子拜他为师,产生羁绊,将那些前世的线剪断干净,然而后面他确定想带着慕扶光去做些什么。
他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教导未来的一国之君,他也不想对慕扶光说那么多大道理,不如带着慕扶光去看去做,若是有心,其自然会明白他的用意。
慕扶光抚了一下书本,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了外面的喧哗之声,本来匀速行驶的马车也蓦然慢了下来。
慕扶光挑起车帘,往外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跟着马车缓缓走动,目光紧紧盯着马车,在看到慕扶光的小脸露出来时,顿时喜笑颜开,还有人凑上来,将手中的篮子往马车内塞。
人太多,护卫不得不拦阻着他们,以防冲撞了里面的贵人,可这一点也不减百姓们的热情和不舍,亦步亦趋跟着马车走。
有人喊着,“谢景仙师,沈大人救我们石观城!”
“长风万里送君归,愿两位大人一路平安!”
“仙师,大人,路上慢行啊!以后还要回石观城看我们!”
人群里还有一群孩子,看到帘子后面的慕扶光,一边跟着人群跑,一边伸手高声喊道:“扶光哥哥一定要回来哦!”
“扶光哥哥,小贝会想你的!”
“扶光,再见……”
慕扶光放下帘子,眼眶微微泛红,他的手捏住书本,书页微微起皱。
马车里刚刚被塞了不少东西,柳静秋掀开一个篮子的布,看了一眼,笑道:“这柿饼晒的好。”
一个带了白霜的扁圆柿饼递到了慕扶光面前,“柿柿如意,殿下尝尝这个甜不甜。”
除了宁景他们收到了不少百姓送来的东西,沈大人亦如此,百姓们送的大多是鸡蛋,米糕,米酒,柿饼,这些不起眼的吃食,然而这里面是一片赤诚之心。
这些食物,是他们现下最珍贵也是最拿得出手之物,如今他们还靠着官府施粥坚持,却把这些吃食献给了宁景等人。
这是石观城百姓感恩他们在危难之时来到了这里,施粥布善,降幅山匪,安定了石观城,若不是他们,也许日后石观城便会如之前那个城镇一样,被淹没在风沙里,北漠州又减一城,而他们也成了无家之人。
忽然,宁景的声音响起,“下雪了。”
慕扶光和柳静秋同时一愣,顺着宁景挑起的帘子往外看,果然,天空缓缓飘落下了洁白的雪花。
街道上的百姓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停滞了一瞬,随即喜极而泣,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风沙似乎因为雪的到来也停了下来。
慕扶光看着落雪里的百姓,忽然,他一回头,对宁景道:“先生,您可能为吾师?”
宁景一愣,随即微微一笑。
……
京城,摘星阁。
宁景将手中名单展开,道:“此次北地二城旱情,本应亡二百一十三人,实际亡六十七人,名号对应存活之人一百三十九人,余七人下落不明。”
他去了二城后,就一直在留意这些名单上的人,这上面有些人在他去之前已经亡了,这他没办法,其他人找到后他都竭力将人救下,之后也是小心照看。
不过说来一事也可笑,其中有五人,却是当了土匪,被起龙军杀了,他也不好去阻止,也没什么好阻止的,咎由自取罢了。
对于这份名单,国师不置可否,反而是宁景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他一会儿,忽而,国师的声音响起,“太子拜你为师了。”
宁景微顿,这件事他还没有说,不想国师竟然一下看出来了。
“是的。”他承认,又问道:“敢问国师大人,既然太子已拜我为师,他身上的孽力消去了么?”
国师道:“是否消去,你应是有感觉了。”
宁景默然,他确实有着模模糊糊的感应,在他答应慕扶光的拜师请求时,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到了心上,险些让他喘不过气。
但随之相应的是,慕扶光身上长久以来笼罩的阴霾像是一瞬间消失无踪,连慕扶光本人都感觉轻松了许多,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幸好,那股不适感很快散去,宁景并没有再难受。
国师道:“如此,皇位也该易主了。”
宁景:“……”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景:?我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第274章 改天换帝
宁景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国师在说什么?
皇位易主?
废皇帝,扶太子?!
如果他没有意会错,国师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看样子,国师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只要太子身上的问题被解决,便就扶太子上位。
这实在有些玄幻,虽然宁景知道, 在姜朝,这位国师的身份非同一般, 世人不知皇帝也会知姜朝有这样一位国师。
但就算如此, 就可以轻飘飘说出换皇帝这种话?
然而,国师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任何问题,两道紫金色的卷轴在空中浮现, 一道落在宁景面前, 一道则咻的一下飞往外间,不知所踪。
国师空灵的声音蓦然宏大神圣起来, 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庄重。
“华夏之君子宁景,本座承国运之意志,今敕封尔为姜帝慕扶光之师, 尊为一国之帝师, 上表天地先贤, 下达文武百姓,望尔往后辅助帝君, 安国定邦, 教化四方, 宁帝师, 还不快过来接旨。”
宁景愣了一瞬,看到浮在自己面前的紫金卷轴,他回过神,目光一凝,走上前一步,双手接过。
“宁景接旨。”
紫金卷轴落入宁景手中,出乎意料的沉重,仿佛拿着一块玉石卷轴。
宁景缓缓打开,紫金的卷轴里是一行行描金字迹,冥冥之中,有一股难言的天意威仪之感在上面浮现,卷轴上寥寥几言,便是敕封宁景为姜朝帝师,第八十九帝王慕扶光之师。
太快了,宁景险些脑子转不过弯。
这样,就成为帝师了?
在宁景诧异之时,另一道紫金卷轴一路疾行,落到了皇族太庙之中,悬于空中,耀耀生辉。
驻守太庙的年老祠监在宫人的传唤下匆忙而来,一看紫金卷轴,脸色顿时一变,小心净手,又整理衣冠,才小心翼翼上去接下卷轴,打开一看,人差点没晕过去。
这上面竟写着,废帝,立太子€€€€
当今天子淮帝正值壮年,膝下三子一女,太子慕扶光为皇后所出,然颇不为他所喜,若不是国师在上面压着,他更属意自己二子,健康机灵,虽才六岁,但习性和自己年少时极为相似,是他最喜爱的孩子。
可就是国师一句“太子慕扶光德配其位,可堪为储”,满朝文武便就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他也不能立自己喜爱的儿子继承皇位。
这怎么不让淮帝如鲠在喉?
他知道国师本体是什么,历任姜朝皇帝都知道,国师是姜朝国运所化,是最不可能背叛姜朝之人,也不会觊觎皇位,按理来说,姜朝的皇帝都应该对这位国师极为信赖,然而,事实上,姜朝历来没有几位皇帝亲近这位国师。
毕竟,国师行事的一切目的就是为了姜朝强盛安稳,不是为了服务皇帝,而且必要时刻,国师会越过皇权,强行干扰朝政,这是任何一个皇帝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