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冲进舍中,奇怪的是,屋舍中空空如也,并没有其他人,唯独鱼之舟一个人躺在榻上,面色赤红,涔涔的冒着汗,紧紧蹙着眉头,兀自昏睡着。
小太监松了口气,道:“枢密使、宣徽使,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鱼公公平日里便有梦魇的习惯,怕是梦魇又犯了。”
“做噩梦?”刘觞道。
“正是。”小太监回话:“鱼公公时常做噩梦,早些时候那是每每入夜都会做噩梦的,最近梦魇的次数减少了许多,但偶尔还是会犯。”
“不要……不要……”鱼之舟躺在榻上,死死闭着眼睛,沉浸在噩梦之中,双手攥拳,使劲摇着头,喃喃地道:“不要打……不要打我……不要再打了……”
鱼之舟的指甲修剪的圆润,却几乎扎进掌心的软肉中,眼角也有滚滚的泪水流淌下来。
刘觞这个人,最见不得旁人哭了,尤其是这种可怜兮兮的模样,简直比小奶狗哭起来还要可怜。
他走过去,轻轻晃了晃鱼之舟的肩膀,道:“鱼公公?醒一醒,鱼之舟!”
“嗬!”
鱼之舟惊呼一声,猛地睁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床顶,反应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惊觉自己只是做梦,缓过神来,连忙挣扎着起身:“枢密使、宣徽使……”
刘觞压住他,不让他起身,反而扶着他躺下来,还试了试鱼之舟的额头,道:“这么烫手?快躺下来,把被子盖严实了。”
鱼之舟面颊殷红,嘴唇却发白,烧的浑身没有力气,干脆躺了下来,有气无力的道:“恕小臣失礼。”
刘觞道:“这种时候了,便不要拘这些小节,太医说你感染了风邪,要好好静养。”
鱼之舟道:“多谢宣徽使关怀。”
刘觞道:“我与阿爹听说你病了,便是来看看你,你病的这么严重,一定要好好休息,我们在这里也是打扰你,就离开了,你若是实在难受,再把御医叫回来看看。”
鱼之舟点点头:“多谢宣徽使。”
刘觞把慰问的礼品全都拿过来,嘱咐了小太监照顾好鱼之舟,这才和刘光离开了内侍别省。
二人走出来,刘觞道:“这个鱼之舟,看起来倒是有什么幼年阴影似的。”
“阴……影?”刘光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觉得倒是贴切。
经过他这么一说,刘光道:“是了,你之前让阿爹去查鱼之舟,这鱼之舟的底细清清白白,什么也查不到,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姊妹,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是什么?”刘觞追问。
刘光压低了声音道:“鱼之舟并非入宫之后才净身的。”
“这是何意?”刘觞难得有些迷茫。
对于净身这种事情,刘觞是不了解的,毕竟他穿越而来之前是个正常的男人,哪里会对这等事情有研究。
刘光道:“鱼之舟是先净身,再入宫的,但阿爹查了刑部的档案,并未有查到鱼之舟宫刑的案卷,换句话说……鱼之舟是因为刑罚之外的缘故,变成了一个残废,因而才会入大明宫讨生活的。”
刘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加之方才鱼之舟在梦魇之中,总是喊着“不要打我”,说不定鱼之舟早年遭遇过什么欺凌,竟落下了残疾,所以才不得不入宫讨生活的。
“唉……”
刘觞叹了口气,道:“是个小可怜儿。”
大唐与吐蕃会盟之前,还有些时日,吐蕃的使者们都住在别馆,偶尔会进宫朝拜,参加宴席等等。
今日特使没庐赤赞进了宫来,刘觞正巧碰到,拱手道:“特使大人。”
没庐赤赞道:“宣徽使特使。”
刘觞道:“特使大人这是去见陛下?”
没庐赤赞笑道:“其实外臣已经见过天子,外臣在这里,是特意等候宣徽使的。”
“等本使?”刘觞道:“不知特使大人有什么吩咐?”
“吩咐实在不敢当,”没庐赤赞道:“宣徽使实在是折煞外臣了,外臣这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刘觞笑眯眯的道:“特使大人可能不了解我们中原的语言,也不了解我们中原的习性,这‘不情之请’的意思,就是不便开口,若是放在我们大唐,一旦知道是不情之请,都不开口的。”
没庐赤赞一阵语塞,眼皮狂跳了两下,绷着的笑容差点破功,干笑道:“宣徽使大人好生幽默,便不要打趣外臣了。”
不等刘觞拒绝,没庐赤赞道:“其实外臣是想请宣徽使应允,见一见琛璃。”
“哦,原是如此。”刘觞点点头:“的确是不情之请了。”
琛璃乃是吐蕃细作,吐蕃使者来到长安之后,对琛璃只字未提,刘觞还以为他们忘了琛璃这个人,没想到今日没庐赤赞倒是提了出来。
刘觞话锋一转,又道:“特使大人您言重了,其实这也并非什么不情之请,琛璃乃系我大唐抓获的俘虏,咱们会盟,不也要围绕着俘虏的话题么?特使想要见一见俘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俘虏俘虏俘虏!刘觞一开口,那么多俘虏,每一句都像锥子一样刺着没庐赤赞的耳朵。
没庐赤赞的脸皮又紧了一分,终究还是笑脸相迎:“宣徽使言之有理,那既然如此,宣徽使的意思是……?”
刘觞点点头,大度的道:“自然,本使做主了,可以让特使大人见一见俘虏。”
“多谢宣徽使。”
刘觞把自己的宣徽令拽下来,递给没庐赤赞,道:“拿着本使的令牌,你可畅通神策军牢营,特使大人快去探望俘虏吧。”
“多谢……宣徽使。”没庐赤赞耐着性子接过宣徽令,立刻转身往牢营而去。
“宣徽使。”
没庐赤赞刚走,便有人绕了出来,不赞同的看向刘觞,道:“宣徽使让吐蕃使者去见俘虏,恐有不妥。”
“原来是刘大人啊!”刘觞笑眯眯的道。
那一板一眼,不赞同刘觞举动的人,正是御史大夫兼大理卿刘长邑。
刘长邑道:“吐蕃特使心机深沉,此番去见俘虏,必然有所动静,并不单纯的是探监,宣徽使贸然让特使前去牢营,就不怕吐蕃人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么?”
刘觞挑了挑眉,道:“小动作?本使就怕他们不搞小动作。”
“宣徽使的意思是……?”
刘觞一拍手心,理直气壮的道:“他们会搞小动作,本使便不会偷听吗?”
刘长邑眉头一挑,偷听?
刘觞凑过来一些,笑眯眯的看着刘长邑,道:“听说刘御史博学古今,通晓吐蕃语言?”
刘长邑点点头:“是通晓一些。”
刘觞道:“好就好办了,咱们一起去偷听吧!”
说着,拉住刘长邑的手,非要拖着他一起去牢营。
“可是,”刘长邑道:“偷听墙根,并非君子所为,实在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刘觞还是那般的理直气壮,道:“偷听墙根只是人品不好罢了。”
刘长邑眼皮一跳,人品不好,还“只是”?
刘觞有理有据的道:“但若是没庐赤赞和琛璃背地里搞一些小道道儿,想要坑害咱们大唐,那便是国家不好了!人品和国家的安慰比起来,刘御史你说,人品是不是微不足道?”
“这……”刘长邑一时有些迟疑。
刘觞咄咄逼人的问:“刘御史你回答我,是人品重要,还是国家重要?”
刘长邑拱手道:“自然是国家。”
“哼哼!”刘觞坏笑,拍着刘长邑肩膀道:“英雄所见略同!那还等什么,咱们一起去听墙根儿啊!”
刘觞絮絮叨叨的道:“幸好刘御史你会吐蕃话,你翻译给我听吧!”
刘长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庐赤赞拿着宣徽令,顺利进入神策军牢营。
琛璃见到没庐赤赞,眯了眯眼目,道:“还真是你。”
没庐赤赞负手而立,脸上哪里还有半点儒雅的温和,完全敛去了笑容,一双眼睛仿佛野狼的眼眸,幽幽的凝视着琛璃,道:“琛氏的人,果然上不得大台面,尤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你!”琛璃大步跨到牢门边,但他戴着枷锁,无法伸手,又隔着牢门,根本碰不到没庐赤赞一根头发丝。
没庐赤赞幽幽的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你不是琛氏的野种?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到,还被俘虏在此,当真丢人到了极点!”
琛璃眯了眯眼睛,道:“我知道你素来看不起我,但今日你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贬低我吧?”
没庐赤赞多看了他一眼,道:“还是有些眼力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这是来警告你,你本来便是个无用之人,切勿做无用之事,闭好你的嘴巴,老老实实的呆在牢狱之中,我还可以想办法保全你的一条贱命,否则……”
琛璃哈哈而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野种,透露了什么军机机密,是也不是?你虽看不起我,但也不得不忌惮我!”
没庐赤赞的脸色落下来,冷声道:“我并非忌惮于你,一个琛氏之人,还是琛氏族长不知从哪里找回来的野种,还不配我忌惮,我是在警告你,若想活命,便乖乖听话。”
刘觞和刘长邑偷偷摸摸进入牢营,不让牢卒惊动任何一个人,躲在暗处听着墙角。
刘觞揪了揪刘长邑的袖袍,小声道:“他们说什么呢,给我翻译翻译。”
刘长邑听了半天,幽幽的吐出两个字:“吵架。”
“吵架?”刘觞道:“这么没营养?”
刘长邑又道:“没庐赤赞是来警告琛璃的,让他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刘觞点点头,和自己想的一样,看来琛璃虽然在家里不得宠,但他知道的并不少,所以没庐赤赞特意来警告他。
“没庐赤赞!”琛璃突然冷喝了一声他的全名,咬牙切齿的道:“你素来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你金贵如天上的星星,而我们呢?生来便是牲口奴隶的命,当年你就是如此,活活打死你弟弟的罢!”
没庐赤赞眼睛一眯,脸上流露出从所未有的可怖,一步踏到牢门边,伸手去抓琛璃,只可惜琛璃反应很快,动作轻盈,又早有准备,快速后撤。
牢门挡在二人中间,琛璃出来,没庐赤赞也没办法真的对他如何。
琛璃嘲讽一笑:“怎么,戳到你的痛楚了?”
没庐赤赞沙哑的道:“你莫要再消磨我的耐性!”
刘长邑听着二人对话,皱了皱眉,将他们的话翻译给刘觞听。
刘觞奇怪的道:“还有这种事儿?没庐赤赞打死了自己的弟弟,啧啧,好狠呢。”
没庐赤赞和琛璃没说几句话,不欢而散,很快离开了牢营。
吐蕃特使要在长安逗留很长一段时日,刘觞身为会盟特使,又是宣徽使,自然要负责这些使者的衣食住行,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别馆。
今日刘觞便按照惯例,坐上金辂车,往别馆去,例行询问使团需不需要填补什么必须用品。
没庐赤赞将刘觞迎过来坐下,道:“每次都让宣徽使走一趟,当真是过意不去。”
刘觞笑得十分公式化,道:“特使大人您言重了,本使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这都是分内之事,也不觉如何辛苦。倒是特使,有什么需要的,一定尽管开口,特使远道而来,我大唐一定会尽地主之谊。”
没庐赤赞似乎在思量,道:“宣徽使招待妥帖,事事都很周到,外臣这里也不需要什么,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