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悦今日休沐,还未起身,一大早上便听到有人唤他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
吱呀€€€€屋舍的大门被推开,窦扶风走进窦悦的屋舍,轻轻拍了拍因为怕冷,缩在被子里做蚕宝宝的窦悦。
“嗯……”窦悦迷迷糊糊的道:“阿爹,悦儿怎么听到宣徽使的声音了,是不是在做梦啊……”
窦扶风一笑,揉了揉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道:“悦儿,快些起身罢,宣徽使来了,并非做梦。”
“什么!”窦悦震惊的坐起身来,因为坐起来的过猛,差点与窦扶风撞在一起,震惊的道:“宣徽使怎么来了?我我我……我还没有洗漱!”
刘觞一大早来找窦悦,这会儿在前厅坐着喝茶,等了一会儿,窦悦洗漱干净,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惊喜的道:“宣徽使!”
刘觞笑道:“可见着你了,窦郎君说你还没早起,平日里也是十足喜欢懒床,我还以为今儿个见不到你呢。”
窦悦脸上一红,对姗姗来迟的窦扶风耸了耸鼻子,心想阿爹怎么能如此编排自己儿子呢,还是在宣徽使的面前。
窦扶风请刘觞坐下来,道:“宣徽使这么一大早前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罢?”
刘觞一笑:“窦郎君可真是个通透之人,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目。”
窦扶风道:“正是早膳时候,不如请宣徽使入席,一边用膳,一并详谈。”
“甚好甚好!”刘觞也不推辞:“我一大早跑出来,肚子早就饿瘪了。”
窦扶风让下人布膳,三个人入席,刘觞席卷了两个金丝卷,又喝了好几口甜粥,这才觉得肚子里稍微有点底子,抹了抹嘴巴。
“我听说你二人很早之前便识得孟簪缨,对不对?”刘觞询问。
窦悦点点头,他还不知昨日的事情,道:“正是如此,宣徽使为何如此问?”
刘觞也没有保留,将昨日夜里头神策军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窦悦震惊的道:“孟簪缨是……是那个细作?他是露华台的人,还要……还要行刺大掌柜杀人灭口?”
刘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窦扶风则是相当平静,似乎见惯了大风大浪,什么也无法让他吃惊纳罕。
刘觞道:“我想问问你们关于孟簪缨的事情,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露华台的人,为何会与露华台牵扯在了一起,是不是也被露华台捏住了什么把柄?”
“嗯€€€€”窦悦仔细想了想:“我们许久之前就认识了,那时候阿爹还在南方做生意,孟簪缨和他阿姊经常上门来玩,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姊?”刘觞似乎发现了重点:“他还有个姐姐?”
窦悦点头:“是啊,孟簪缨有个姊姊,比他大一些,他们姐弟的感情很好。”
窦扶风和孟家有一些生意往来,所以两家人其实很早就认识了,后来窦扶风的生意变大,加之窦悦一心喜欢读书,想要考科举,窦扶风为了成全儿子,便带着窦悦到长安来定居,读最好的私学。
如此一来,两边这几年便断了来往。
窦扶风道:“其实窦某人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说,窦某人带着犬子搬到长安没多久,孟家遭遇了一些变故。”
“变故?”刘觞催促:“是什么变故?”
窦扶风道:“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孟家是做马匹生意的,虽然不及窦扶风的生意广泛,也和窦扶风的财力无法相比拟,但在马匹这个行当中,孟家可以说是老大级别的,很少有人可以匹敌。
窦扶风淡淡的道:“听说孟家接到了圣上的恩典,孟家谋得了一份皇家的差事儿。”
“皇家的差事儿?”刘觞道:“那不是好事儿么?的确是恩典呢。”
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要做皇商,金饭碗,自然是好事儿,给钱多不说,还有面子,绝对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窦扶风一笑,道:“宣徽使不做我们这个行当,自然不知道其中不成文的规定,这皇家的差事,也是有好有坏的。”
而孟家的这份差事儿,正好是坏的。
孟家经营马匹,有很多宝马良驹,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的,那时候的天子,也就是李谌的父亲听说了孟家的名头,心血来潮,突然想要孟家上贡一批宝马。
当时大唐与吐蕃的战事吃紧,的确需要宝马作为储备力量,于是天子便下令,要孟家精选三千匹汗血宝马送到长安。
窦扶风淡淡的道:“汗血宝马本就是传说中的宝马良驹,可遇而不可求,更别说是三千匹这么多,就是吐蕃每年进贡,也不过区区千匹。”
刘觞恍然大悟,这分明是强人所难嘛!其实也并是李谌的老爹故意难为孟簪缨,他们这些做皇帝的,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心里根本没有成算,一拍脑袋下达指令,结果下面的人就惨了,执行火葬场!
孟家为了完成这三千匹汗血宝马的指标,孟簪缨的父亲奔走劳碌,积劳成疾,很快便不行了。
刘觞震惊的道:“去世了?”
窦扶风点点头:“确实如此。”
皇命如山,这样一座大山压下来,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命运,孟簪缨的父亲郁结于心,加之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日下,最后实在撑不住,死在了寻找汗血宝马的路上。
所有的家业重担全都落在了孟簪缨的肩膀上,他家里只有这么一个男丁,家族很快落寞下来。
窦悦着急的道:“那……那皇差的事情,如何了?”
窦扶风道:“先皇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咱们与吐蕃从几十年前便一直没有太大的战役,吐蕃后来罢兵,不需要打仗,先皇也就把皇差的事情给忘了,根本没有追问汗血宝马。”
竟然给忘了,刘觞心中有些唏嘘,那孟簪缨的父亲,岂不是白死了?
窦扶风顿了顿,又道:“我还听说,其实孟家的皇差,是有人故意为之,故意在先皇面前举荐了孟家的汗血宝马,说得天花乱坠,先皇这才一时起兴,下令让孟家进贡宝马。”
“是谁?”刘觞眯了眯眼睛。
窦扶风看了看左右,示意仆役全都退下,这才道:“是当今王太后的亲弟弟。”
“王岁平?”刘觞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颇为笃定。
窦扶风点头:“王岁平与孟家一直有些过节……”
王岁平喜爱孟家小女的颜色,也就是孟簪缨的阿姊,但是王岁平那个年纪并不小了,家中妻妾成群的,女儿的年岁都要和孟簪缨的阿姊不相上下,孟家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王岁平?
孟家自然是拒绝了这门亲事,不过显然王岁平没有善罢甘休。
窦扶风道:“王岁平上门好几次,还故意找茬,但是孟家的根基很稳固,王岁平经营生意的那些伎俩,根本无法撼动孟家。”
刘觞道:“所以他就想了这么一个阴损的法子?”
王岁平让自己的姐姐给先皇吹枕边风,表面上是举荐,其实是坑害了孟家,孟簪缨的父亲因受不住这样的“恩典”郁郁而死,孟家失去了主心骨,王岁平又趁机去抢夺孟簪缨的姊姊。
窦扶风道:“后来的事情,窦某人便不得而知了,至于王岁平的这些事情,随是道听途说,但窦某人还是有些门路,这样的道听途说可信八*九分。”
八*九分,其实就是十分,窦扶风不过是谦虚了。
刘觞眯了眯眼睛,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故事……”
他吃了早膳,听了故事,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窦家宅邸,施施然登上金辂车。
刘觞心窍中还在思索着方才窦扶风讲述的道听途说,根本没有注意金辂车里多了一个人。
他走进去,堪堪放下车帘子,突然便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那人搂住刘觞,炽热的吐息喷洒在刘觞的脖颈之畔,带着一丝丝麻痒,竟然吻了上来,轻轻的咬着他的耳垂轻轻的研磨着。
刘觞吓了一跳,想要挣扎,那人动作飞快,一把捂住刘觞的嘴巴,不让他发出生意,不止如此,大掌还钻入刘觞的绣裳,动作异常的孟浪无礼。
刘觞浑身颤抖,屈膝猛地向后一顶,“嗬!”后背之人发出一声痛呼,立刻松了手。
刘觞获得了自由,抬腿就往那人命根子上踹,对方连忙护住自己,大喊着:“阿觞!阿觞,是朕啊!”
刘觞:“……”陛下?!
刘觞定眼一看,那刚才突然偷袭自己的人,竟然是天子李谌!
李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金辂车里,还故意没有出声。他揉着自己被打疼的胸口,委委屈屈的道:“阿觞,你打疼朕了。”
刘觞无奈的道:“陛下,您怎么又偷偷跑出宫了?”
李谌理直气壮的道:“何为偷偷?朕想出宫就出宫,做什么还要偷偷?”
他说着,又变的可怜巴巴,道:“朕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谁让你一大早跑出宫去见窦悦,也不叫上朕,朕担心你。”
“小臣有什么可担心的?”刘觞奇怪:“这里也没有刺客。”
李谌:“……”朕担心你被窦悦那个蔫坏抢走。
李谌口中十分正义:“朕担心你的伤口,受了伤便不要瞎跑。”
刘觞不以为然:“小臣的伤口已经结痂,没有大碍了,不过……陛下,小臣方才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
刘觞与李谌二人赶回宫去,直接入了枢密院,刘觞小声嘱咐道:“陛下,一会儿咱们打配合。”
李谌点点头,道:“阿觞你就放心罢,朕全都记下来了。”
二人走入枢密院,进入刑房,孟簪缨还是那样被绑着,旁边虽然放了饭食,但是孟簪缨一口没动,他的嘴唇干裂,看起来也没有饮水的模样。
孟簪缨的情况有些不好,或许是因为没有进食没有饮水的缘故,他的精神状态不如昨日,脸色也微微有些惨白。
孟簪缨听到动静,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垂下眼目,似乎打算消极抵抗。
李谌道:“孟簪缨!你还不认罪么!?害得宣徽使受伤,帮助露华台残害朝廷官员,你可真是个能个人!”
“陛下!”刘觞走上前来,阻拦李谌道:“陛下,其实小臣觉得,孟郎君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
刘觞和李谌说好了,他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两个人打配合,但是当李谌看到刘觞维护孟簪缨的时候,心里这火气当真噌噌往上冒,根本不是演的。
李谌冷笑:“苦衷?能有什么苦衷?”
刘觞对孟簪缨道:“孟郎君,你有什么苦衷,不能说出来么?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我也看的出来,你孟簪缨最为仗义,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又如何可能帮助露华台的人为虎作伥呢?就更加不可能出卖友人,必然是有什么不能言明的苦衷,对不对?”
孟簪缨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刘觞,他的眼眸出现了一些波动,很显然刘觞说对了,但也只是微微的波动,这些并不能让孟簪缨开口。
孟簪缨又垂下头去。
李谌冷笑道:“好一个孟簪缨,你如今只是一个被抓的刺客,朕有的是法子让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刘觞拦住李谌,心里想着,小奶狗天子演的真好,就跟真生气一样啊!
刘觞继续感化孟簪缨道:“其实……孟郎君的苦楚,是你的阿姊,对罢?”
孟簪缨霍然抬起头来,震惊的瞪着刘觞,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刘觞道:“我听窦郎君说了一些孟家的事情,你的父亲不在了,与阿姊相依为命,但是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打破了……且是这个人害得你家破人亡,对不对?”
孟簪缨浑身颤抖,他身上的锁链、枷锁也在颤抖,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眼睛瞬间充血赤红,不止如此,还氤氲着一些雾气。
刘觞轻声道:“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因为那个人要挟你,用你的家人,用你的姐姐要挟你?我不怪你。”
孟簪缨震惊的看向刘觞,终于开口了,沙哑的道:“你真的……你真的不怪我?我出卖了你,我害得你受伤……我是细作,我是小人!”
刘觞摇摇头,道:“如果是为了家人,我也会这么做,因为那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不是么?”
李谌眯了眯眼目,家人?家人到底是什么?对于李谌来说,是他必须去世,自己才能登基即位的父皇;是大权在握把持朝政,恨不能整个朝廷改姓郭氏的太皇太后;是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地里野心勃勃的母亲……
家人?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家人做到这么多,无论对错,还如此的义无反顾么?
孟簪缨的泪水终于掉落了下来,划过脸上被渔网割裂的血痕,一点点滚落下来,他声音打颤的道:“我不想出卖你们……但是……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