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松。
这病秧子真的很爱他啊,一听说他生病,就忙不迭地送药来。
看来昨晚果然是他力道过猛,把萧沐吓跑了。
可惜,就算你这么爱我,我也还是不会原谅你的。
萧沐见他不动,想到公主其实并没有胃病,怕是不会肯喝,于是又补了一句,“养胃的,没坏处。”
殷离皱眉,他又没有胃病,这药能乱吃吗?
可他仰起头,就对上萧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蝶翼般的眼睫一扇,真诚又懵懂。
殷离有些恍神,他竟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关切。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碗看了一眼,心说做戏就要做全套,反正是补药又不是毒药。
他把心一横,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殷离从小不生病,也就不需要喝药,这一下苦得他措不及防,不由脑仁都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连忙捂嘴咳嗽,差一点吐出来。
太苦了吧!不仅苦,还怪,这是人能喝的东西吗?
……等一下,萧沐每天喝的药也是这么苦吗?
他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来看萧沐,不由露出一点同情的神色来。
每天两顿苦药,十几年不间断,这是什么绝世可怜虫。
萧沐看着殷离果断地喝完了药,满意地点点头,道:“每日两顿,连服七日。”然后就端着空碗走了。
留下殷离愣在原地,瞪大了眼。
啊?七日!
*
殷离口中苦得人神共愤,端起茶碗灌了好几口茶,才终于洗去口中萦绕不去的那股怪味。
此时,窗外掠过一道影子。
他起身推开窗楞,压低了声音,“何事?”
“殿下,娘娘带话,说现在紫寰殿除了邪祟,陛下每日都会去陪她,皇后再没有借口阻拦了。”
殷离嘴角勾起,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那病秧子。若不是他当时在二妃面前闹了那一出,这邪祟之说怕是不能这么轻易的破解了。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便猛然暗自摇头,有什么好谢的?这本就是那个病秧子欠他的。
再爱他有什么用?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他绝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原谅对方。
“宫里有人在传,说萧沐亲手除了邪祟,是神仙转世。”
殷离反应很快,眸子一转,道:“皇后授意的?”
前朝殷嗣授意奚先生为萧沐正名,宫中的皇后虽吃了个暗亏,却借机宣传萧沐是神仙转世,增加拉拢萧沐的筹码。
呵,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有灵犀。
阿七点了点头,“陛下也默许了。”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殷离意味深长道。
像是神仙转世,天龙之子这种传闻,历朝历代都是篡位者杜撰的自我背书。
皇帝的心思他最清楚不过,依如今萧王府滔天的权势地位,若再得清流正名,以及类似传说的加持,恐怕就算皇帝不说,满朝文武也要担心萧氏有改朝换代的心思了。
殷嗣这一对母子,表面看起来是与萧沐合作,利用舆论拉拢萧沐,实则怕是怀着捧杀萧氏的心思。
一旦太子反水,这萧王府大逆不道的罪名恐怕就要落实了。
所以……
想到这殷离忽然眸光一沉,脑海里忽然像是打开了某种关窍。
他能想到的,聪慧如萧沐会想不到吗?
既然能想到,萧沐又怎么可能会接受太子以舆论为筹码的投诚?
殷离脑海里的那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难怪他刺杀萧沐时,对方会把他当成太子的刺客,萧沐怕是从未信任过太子。
甚至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并没有达成协议?
殷离心下一动,该怎么证明这个猜测呢?
他只思忖了片刻,便对窗外人道:“查查蓬莱阁诗会那日得了头彩的那名学子,他的陨铁还在不在。”
……
……
深夜的宫墙内烛火通明。
一道自萧王府发出的密函被快马送宫门外,穿过即将落钥的层层宫门,小心翼翼地被攥在宫人的掌心里,急急送进了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内。
密函被放在特质的木匣中,上书五个字:世子妃有孕。
第14章
坤宁宫外掌事太监见黑夜中一个人影急急地跑来,不由皱了皱眉,呵斥:“大半夜的,着急忙慌成何体统?”
来人额间全是汗,呈上密函木匣。
看见那上头印着的机密符号,掌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忙取了匣子亲自送进殿内。
云皇后正与殷嗣说着话,她慵懒地拨弄茶盏,“你让那些清流给萧沐正名的离间计管用吗?我看阿离至今也没动手,这她枕头边的人,真要想杀,早就得手了。”
殷嗣十分笃定,“我了解阿离的性子,她忍不住的。”
掌事太监急急进了殿,将密函中的羊皮卷呈上,“娘娘,萧王府来的。”
云皇后指尖一松,茶碗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慵懒地伸手接过,展开羊皮纸,看见上面的字后,指尖一抖,羊皮纸飘飘落地。
殷嗣见了皇后的神色,不由目光扫向落地的羊皮纸,在烛火照耀下见到那几个字:世子妃有孕。
他的瞳孔急剧一缩,手中茶盏哐当落地。
他下意识地就喊了一声:“不可能!”
云皇后虽也震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深吸了口气,果断道:“这孩子不能留,萧家不能有后。”她正欲对宫人下令,便见殷嗣几乎疯了似地起身,捡起地上那羊皮纸恶狠狠地搅了个稀碎,口中喊着:“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云皇后终于发现一点不对劲,一把拉住疯也似的殷嗣胳膊,“嗣儿,你怎么了?别吓唬为娘。”
却见殷嗣目眦欲裂,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咬牙切齿地恨道:“阿离不可能从他!定是他用强了,我杀了那个病秧子!”他说时就挣开皇后,扭头看见壁挂上的一柄剑,冲上去就拔剑而出,扭头就往殿外冲。
“拦住他!”云皇后心里一沉,高声呵斥道。
侍从们纷纷上前,拽着殷嗣的腿将他生生拦下。
云皇后的双唇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走来,沉着声道:“你是不是……对殷离……”
听见这句,殷嗣仿佛终于恍然回神,他扭头看向皇后,见了对方的表情后顿觉遍体生寒,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举止意味着什么,静了几瞬后嗫嚅道:“母……母后。”
云皇后的眸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冲着殷嗣抬掌就要扇下去,可掌心却生生停在了儿子的脸侧。
她声音都因为愤怒而颤抖:“好啊……好啊,她跟她那个娘一样,都是天煞的狐狸精!竟然动到我儿头上了!”
“不是!”殷嗣慌忙把剑一扔,挣脱开众人,抖着声音否认:“不是,阿离没有……”
“住口!”云皇后怒火中烧地喝斥:“你这就给本宫回去冷静冷静,七日内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这声如当头一棒喝,殷嗣终于彻底冷静了,他垂头丧气往殿门外去,口中无力地道:“儿子……知道了。”
看着殷嗣颓丧的背影,云皇后心头恨意更如火般燃烧起来,眼中闪烁着怨毒的目光,她手中的绢帕都几乎被锐利的指尖缴烂。
那对母女……
本宫定要她们生不如死!
……
……
自从得知了公主的“秘密”,萧沐跑婚房都勤快了些,不仅每天来看望殷离,还自告奋勇来给殷离送药,亲自盯着殷离喝下去。
殷离喝得快反胃,这天终于忍不住了,看着那个药碗,目光幽怨。
演戏而已,需要这么敬业吗?他质问自己。
没有胃病都快喝出病来了。
他深吸口气,仰头看向萧沐,讪讪笑了一下,“我已经好多了,就不喝了吧。”
萧沐似乎对殷离的不情愿早有预料。
这几日他每日来送药,都能看见殷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先他还想不明白,后来有一日,他离开后脚步停了一下,转头便看见殷离冲到案边拿着茶碗大口地灌水。
萧沐后知后觉地发现殷离这是觉得苦。
萧沐上辈子辟谷,修行上千年的结果就是口腹欲淡到忽略不计,所以也不知道苦。
而且来到这一世,也是天天不离药碗,他自然不懂苦药对殷离来说有多折磨。
但是当时他看到殷离那副恨不得把嗓子冲刷一遍的喝法,便也明白了。
于是他从袖间掏出一块帕子,放在掌心摊开,露出几块琥珀色的饴糖。
“含块糖,就不苦了。”
殷离愣了一下。
他仰头看向萧沐,对方又沉又黑的眼底透着一点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将萧沐的身影轮廓勾勒出一条银边。
记忆中某个画面忽然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
也是这样一个晚春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播撒下来,落在御花园湖边的假山石上,他浑身浸湿了湖水,冷得瑟瑟发抖,哭个不停。
救下他的男孩将外衫披在他身上从后面搂住他,在他面前摊开双手,稚嫩的掌心里捧着几块糖,琥珀色的糖块几乎铺满了小小的手掌。
“不哭不哭,一会就不冷了。”
他记不得那个男孩的样貌了,只记得对方也有这样一双黑漆漆的,纯净无比的眸子。
只是男孩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萧沐见殷离愣怔,捏起一颗糖递到他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