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在风雨中急急往郑家堰赶去,萧沐与殷离坐在轿厢中,因为颠簸,二人都晃个不停。
殷离就着车厢内昏黄的油灯看向萧沐,叮嘱道:“待到了郑家堰,你只需在河道衙门里待着,具体事情吩咐随行官员去办便是了。”
萧沐点点头,老老实实又有些苦恼地道:“其实我不懂治水。”
殷离笑了一下,“我知道。”
你是为了我。
他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心头就像吃了蜜一般的甜,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你只消露个面,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萧沐点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去镇场子,敦促那些官员,耳提面命而已。
之前那些人惧怕太子,既然太子都决定撤离,那么不论再派谁去,当地官员怕是未必肯买账。
这时候,只有曾经将太子反将一军的萧沐出马,才能扭转局面。
此时,萧沐喉间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马车已经接连赶了两日的路,即便车厢厢门关得严严实实,但毕竟比不得屋子里,疾驰中还是能从一些缝隙里漏进一点寒风进来。
萧沐的身子太虚弱,几乎受不得半点风。
积累了两日,这一咳嗽便止不住,咳得天崩地裂一般,整个人都在晃。
殷离一惊,也顾不上其他的,急急上前将人搂住。
马车本就颠簸,萧沐又咳得厉害,他晃得头晕,不一会就头晕眼花,都没察觉到自己被殷离抱了个满怀。
“药呢?”殷离一只手搂着他,一只手急急在随行行李中翻找着,精准快速地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蜜丸送进萧沐嘴里,又取了水囊给他喂水。
萧沐咳得浑身脱力,眼冒金星,脑袋搁在殷离脖颈间,眼睛半眯着呼吸急促。
几口水压下去,他才缓和了些,喉间那尖锐的痒意终于止住了。
“怎么样?”殷离小心翼翼地轻抚他的脊背给他顺气。
殷离的脖颈就在萧沐额前,他只觉有个声音嗡嗡地随着咽喉震动传导过来,听起来有些沉,不太像女子的声音。
虽然公主的声音相较女子来说显得低沉许多,但还是能分辨,而这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近的缘故,却更像是个男人了。
可是萧沐此时头昏脑涨,只以为自己是幻听,便点点头,“好多了。”嗓音因为咳嗽而暗哑无比。
殷离才微微松了口气,又不由自主又将他搂紧了些,“你累了,先睡吧。”他们为了快些到达目的地,夜里马车不停,只在驿站更换马匹与车夫,所以夜里亦在马车上休息。
他们的轿厢很大,里头有张软塌,殷离将萧沐放到塌上。
萧沐只觉双脚忽然腾空,随后便落入了一片柔软里,正诧异地想要抬头看一眼,他一个大男人,公主竟然说抱就抱起来了。
然而他眼皮沉重,夜里视线又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在他上了榻后也跟着在他身旁侧卧下来。
车厢虽大,榻却不宽,躺下两个人便显得逼仄,他本是要将榻让给公主,自己在一旁打坐的,哪知这具身体将养了这么些时日竟然还没养好,这会就倒了。
萧沐挣扎了一下,“这样太挤了,我还是……”
殷离不由分说将他按住,发现萧沐的挣扎都是软绵绵的,不由心里跟针扎了似的,他低声道:“别动。”说时又牵过被褥盖在萧沐身上。
殷离的身体在窄榻外侧,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与厢体形成了一个隐蔽空间,将萧沐小心翼翼地笼罩在内。
他像是哄孩子似的轻拍萧沐的肩头,压低了声音:“睡吧。”
油灯的光芒从殷离的背后照耀过来,萧沐侧目看去,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被勾勒出一个朦胧的轮廓。
马车晃荡,那个人影也在视线中微微地晃动。
他听见那个漆黑的影子道:“我给你挡住风,这样就不冷了。”
萧沐有点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处在一个逼仄却温暖的地方,耳侧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急急的车马声,他却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公主真是个好人啊。
他想开口说话,又从方才起嗓子咳得又累又干,张了张口,终于没能说出来。
因为夜深,又服了药,殷离的怀抱又温暖,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地昏沉起来。
殷离看着萧沐,见对方眼睑沉重,蝶翼般的睫毛张张合合,像是挣扎着倔强得不肯闭上。
看得他不由扬起了唇,他伸手轻轻地盖在萧沐的眼皮上,再度轻柔地在耳边哄道:“睡吧。”
不消多久,便见萧沐的呼吸逐渐均匀,胸腔亦开始缓慢地起伏着,他的手指缓缓下滑,勾勒过萧沐高耸精致的鼻梁后,指腹落在唇瓣上摩挲了一下。
良久,他的眸底一片晦暗,终于附身而下,含住了那片花瓣。
*
马车赶到天将微曦才到了府县的驿站。
茗瑞撩开轿帘,正欲开口喊人,便看见殷离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窄榻上横亘着两个人影,公主侧卧在外侧,正半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榻,仿佛生怕惊动了身旁人。
茗瑞看一眼躺在里头的萧沐,还闭着眼,正睡得香甜。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询问:“我找人把世子爷抬下去?”
殷离摇摇头,“不必。”他说时拿过斗篷,然后弯腰将萧沐打横抱起,同时扯了一下斗篷,盖在萧沐身上,转身走出轿厢。
茗瑞全程表情震惊。
世子爷个头不低,公主殿下一介女子轻轻松松一把就把人横抱起来了,还面不改色走下马车,脚步都没有沉一点。
殿下也太厉害了吧?
只是,看殿下抱着世子爷的动作小心翼翼,走出厢门时还留意护了一下世子的头,避免磕碰,怎么看都像捧着个宝贝似的。
他见了这情形,心里都替世子爷甜得紧,但总感觉哪不大对劲。
公主殿下是不是也太男子气了点?
他还呆着胡思乱想,便见殷离钻出轿厢后唤他:“还不打伞?”
茗瑞回神,连忙撑开伞将萧沐遮住,急急跟在殷离身后,一同进了驿站。
*
萧沐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那持续了大半个月的雨声也停了。
他环顾四周,是间陌生的屋子,看起来像是个驿站。
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他只记得自己是在马车上睡着了,好像还是和公主同榻,那是谁把他送回房的?
他垂眼一看,衣衫也都褪了,是茗瑞做的吗?
想到这他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出房外。
外头难得没有下雨,是个阴天,虽然没有下雨,但是阴沉沉的,眼瞅着像是很快又将有下一场雷雨。
茗瑞在院子里忙活,见萧沐出现,眼前一亮,连忙迎上来,“世子爷醒了,饿不饿?我让厨房备了早膳还温着呢。”
萧沐环顾四周,问:“公主呢?”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心底正油然而生一点失落感。
茗瑞哦了一声,“公主刚到就去了坝上,这会应该去河道衙门了,她还说让您醒来后就在驿站里歇着,有事她会处理。”
萧沐皱了一下眉,已经去衙门了吗?可她一介女流,就算是一国公主,毕竟无官无职,真的能号令得动那些官员吗?
想到这他没再犹豫,直接往门外去,一边走一边道:“河道衙门在哪?带路。”
茗瑞诶了一声就见萧沐已经走远了,便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追了出去。
第32章 (二合一)
河道衙门内。
殷离坐在院中上首, 面前是堆成了小山的修葺堤坝的籍册,以及劳工名单等。
面前站着十数名河道官员。
殷离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册子,随后往书堆里一丢,冷声:“河道官呢?让他出来见我。”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笑了一声, 上前拱手道:“奉陛下之命, 河台大人正在忙着治理水患, 实在没空觐见公主,还望殿下海涵。”
“而且公主虽贵为殿下,却实在不应到咱们这衙门里来, 此地处理的是朝堂之事,却是不您分内的了。”
殷离身后的侍卫正欲提刀呵斥,被殷离抬臂拦下, 他不多话,从侍从手中接过一道圣旨举在手中,“这是陛下签发的河道巡抚任状, 你等敢不听令?”
那些官员互觑了一眼,故作敬畏地弯着腰一声不吭, 但满眼写着不以为意。
心想公主真是天真,算拿出个河道巡抚的圣旨来又能有什么用呢?只要他们这些人装聋作哑,包管什么命令都传不出去,什么也做不了,更何况……
“这是河道巡抚的委任状不错,可……”那官员打量了殷离一眼,故作惊讶道:“不知巡抚大人何在?怎得让您独自前来衙门?车马劳顿了这许多日, 想必您也疲累了, 不如先回驿站歇息吧。其他的, 可以等巡抚大人到了再商议。”
官员说时,与身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下,谁不知道那病秧子刚落地就病倒了?
再者,连太子殿下都没能收拾的烂摊子,一个病秧子跟一个无官无职的公主又能做什么?
“你敢质疑殿下?”十四伪装成府兵的模样站在殷离身旁,听见这句怒而上前径直拔剑而出。
那人只觉得咽喉处忽地一凉,一片锋锐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肉,而那个骤然出手的府兵眸底更是肃杀一片,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捅穿一般。
官员脸上表情一凝,浑身剧颤,呆愣半晌才抖着嗓子求饶似地喊道:“五殿下……”
这回殷离不拦了,任由十四行事,那官员终于害怕了,哆嗦了一下后强作镇定:“五殿下,臣乃朝廷命官,就算是陛下也不能不问而斩,您这是要……”
殷离不以为然,而是撩起眼皮,冷眼睨向那官员,见对方油光满面,他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手上提着把鞭子走去,随后不由分说就将人衣襟一提,拎小鸡似地将人提溜到那书卷堆里用力一掼。
官员一个趔趄就栽倒下来,脸被殷离死死按在书卷中。
这些文人哪见过这种阵仗,都惊慌得瞪大了眼,知道五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倒没想到还是个练家子,那气势与杀气,看得人直打哆嗦。。
殷离一手提着马鞭,用鞭柄指了指其中翻开的一卷册子道:“这劳工薄上白纸黑字,单一个戌字坝每日一千名劳工,日薪二百文钱,分两组早晚轮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抢修。”
“我卯时上坝查看,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官员肥胖的脸颊被殷离牢牢侧按在地挤压着,将嘴都挤得变了形,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殷离凑近他耳边,声音轻缓却让人忍不住战栗:“我一个劳工的影子都没看见。”
话落,殷离忽低松开手,官员狼狈地试图爬起来,却听一道响亮的鞭声突然贯穿耳膜,忽地哇呀一声痛叫起来。
围观者纷纷倒抽凉气,只见官员背上已经血肉模糊一片,被鞭子抽烂的衣裳和崩裂的血肉混淆在一起,让人不忍直视。
“殿下!”有官员下意识后退,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惊恐道:“就算您贵为公主,也不能随意殴打朝廷命官!这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