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云涯道:“桃桃问我去哪里,我虚指一地,他说他刚好顺路,要与我一道同行。路上他屡次引诱我,我被他纠缠得颇为不耐,便设法甩脱了他。”
“与他分开后,我并未离去,而是跟在他身后,看他会不会做坏事,要是他品行败坏,我不介意顺手杀了他。”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做了一件众多仙修也不会做的事。”
宿云涯一顿:“他救下了一个凡人女婴。”
裴之涣微微一怔。
他们两人皆来自凡俗界,裴之涣是大庭国不受宠的皇子,宿云涯更是出身贫寒,年少时根本不知晓世上还有修士,为了活命,吃过不少苦。
他拜入昭元剑宗也是意外,本是为赚祖母的治病钱护送富家公子上昭元山拜师,谁知在入门测试中随意一试,就试出了天生剑骨,还成了仙剑太渊的执剑人。
正因如此,他二人都很清楚修士视凡人便如凡人视蝼蚁,凡人弱小低贱,多如蚊虫般密密麻麻,哪怕杀死成千上万个,也只如同从海中取走一捧水,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可桃桃和寻常修士不同,他待凡人与待修士是一样的。”
宿云涯道:“那时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四处找我却遍寻不到,只好放弃,进入凡俗界的城池,到处……”他露出一丝笑意,“买吃的。”
“每当我以为他终于吃完了,他就会走进下一家继续吃,吃了整整三天。三天后他打算离开,却在城外停了下来,因为他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
“女婴生了重病,皮肤长满溃烂的恶疮,已经奄奄一息了。桃桃向来爱美又爱干净,但他毫不犹豫地抱起女婴,喂她丹药救下她性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半月有余。”
“半个月后,他将女婴送至附近的翠虚观,测试她是否有灵根,恰好她是冰灵根的修道天才,翠虚观欣喜地收养了她。”
翠虚观?冰灵根?
裴之涣抬起眼睛:“她是翠虚观的清月仙子?”
“对,当年的女婴正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清月道友。”
宿云涯道:“清月道友性情高傲淡漠,对旁人不假辞色,却唯独对桃桃青眼有加,世人皆以为她被桃桃引诱,但她只是知晓自己被桃桃救过性命,才敬他爱他如自己的亲兄长。”
裴之涣的心被微微触动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的往事。
十几年前他还是大庭国的皇子,却因母后被废而不得不随她一起搬入冷宫,备受内侍苛待,连饭都吃不上。
他腹中时常因饥饿而似火灼烧,一日他实在无法忍耐,便穿上老内侍丢掉不要的破旧宫服,偷偷跑出了冷宫。
可他太虚弱了,又迷了路,才走到一半就倒了下去。
昏迷中,他模糊地听见有一道好听的声音说:“这孩子竟然是被饿晕的,他许久没吃饭了吗?现在他不宜进食,你们把这粒丹药给他服下去。”
他彻底晕死过去,再醒来时,那个救下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几个内侍守着他,他们已经认出他的身份,唤了他一声殿下。
后来他终于知道,救他的人是父皇请来的仙人国师。
尽管他从未见过国师,但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所以他能够理解清月仙子,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像她那般。
而现在,他应当又敬又爱的人就是桃卿。
裴之涣淡泊的目光柔和下来,问宿云涯:“你也是因为此事才与桃前辈交好吗?”
宿云涯颔首:“不错,我从未见过哪个修士会照顾一个凡人女婴,扪心自问,我虽然也会救下女婴,但很难将她照顾得那般妥帖。”
“桃桃虽然性子娇气,也爱故意捉弄他看不惯的人,但他心地既纯且善,便是仙修中也十分少见,难道不值得我结交吗?”
“就连你也想与桃桃交好。”宿云涯轻轻一笑,“我一点不吃惊,桃桃就是值得所有人喜欢他。”
“是,我想与桃前辈交好。”裴之涣坦然承认了。
宿云涯莞尔:“方才我说那一番话,就是想告诉你,桃桃不讨厌你,不若说他还挺喜欢你的。依我猜测,他就是喜欢你才要避着你,他不想招你厌烦。”
听到桃卿其实不讨厌他,裴之涣眸光微亮,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欣喜。
他摇头道:“我不会厌烦他,我与他说过,可是他不信。”
“大概是觉得你言不由衷吧,只当你在说客气话。”宿云涯道,“你就是太守礼,太在意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这些桃桃都不喜欢,他喜欢别人亲近他。”
裴之涣问:“我该怎么做?”
宿云涯教他:“很好办,你怎样和我相处,就怎样对待桃桃。我年纪也比你大,你为何不叫我「前辈」?日后别那样叫他了,否则他只会将你当成晚辈。”
裴之涣细细思索一番,点头应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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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复玉带着桃卿离开院落,一路沿玉阶而行,向着华宁真人的精舍走去。
路上,白复玉对桃卿说:“我从来不曾听闻你认识宿云涯与裴之涣两位道君,怎么,连师兄也要瞒着吗?”
“我没想欺瞒师兄。”桃卿立刻摇头,“我与裴道友就是在心池洞天相识的,也没有多久,至于宿道友,我与他倒是相识已久,但我不知他就是衡常道君。”
“原来如此。”白复玉笑了笑,“你帮朋友无可厚非,但切记最要紧的还是保全自己,不可太过拼命,况且€€€€”他略微一顿,“也许用不着我们出手了。”
桃卿眨眨眼:“怎么?”
“庄鬼君已从幻心塔出关,要亲自来见你。”
桃卿蓦地停下脚步。
庄宴竟然从幻心塔出来了?他要以真身来见他?
他想起上回与庄宴的化身在魔舟上见面时,庄宴曾对他说「我的真身也随你出气」,他当时只当耳旁风,因为庄宴功法修到紧要处,不能轻易出关,谁想他竟是认真的,就这样过来了。
可庄宴是堂堂的化神鬼君,说说罢了,他哪里敢拿他出气?
桃卿根本不想见他,询问师兄:“他什么时候过来?”
白复玉算了算合欢宫到琼花观的距离,乘坐魔舟要十天左右,但以化神修士的能为……
他道:“鬼君应当明日就到。”见桃卿一脸抗拒,他又道,“若你不想见鬼君,我们便快些动作,在他赶到之前除掉曲无佑。”
“嗯!”
桃卿点点头,加快了上山的脚步,师兄弟二人一并来到扶摇山顶。
山顶花似锦簇,芳香馥郁,一座精舍立于盛开的百花之中,屋檐下悬着一串串颜色斑斓的水晶琼花,随着微风吹来相互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唰」的一声,一只皮毛雪白的猫从花丛中钻了出来。
它伸了个懒腰,抖落满身花瓣,发出小童般的稚嫩声音说道:“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请二位随我来。”
“有劳道友了。”
二人早就听闻华宁真人养了只能口吐人言的灵宠,因此一点也不觉得惊奇,跟在它身后走进了华宁真人的精舍。
精舍中,华宁真人一身水蓝罗裙,美丽的面容神色宁静,跽坐于矮塌前烹茶,手上动作如行云流水,分外赏心悦目。
除她之外,她身旁还坐着一位年轻的白裙女子,肤色生得极白,肌肤如透光的羊脂玉,€€丽的眉眼冷若冰霜,如一抹清冷月华,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师兄弟进来时,她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华宁真人微笑着说:“来了,快请坐。”
“见过玉素真人、华宁道友。”
白复玉笑着见礼,桃卿与他一起,心中微感意外,原来那白衣女子就是玉素真人,因她长年闭关,深居简出,他还是第一次见。
玉素真人是观主玉慈真人的师妹,论辈分比他们高,所以行礼时两人又格外郑重些。
玉素似乎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只点了点头,并不作声。
她静静地打量着二人,尤其是桃卿,看了他许久。
桃卿被她看得不太自在,这才想起她是楚幼荷的师祖,难道他把幼荷妹妹惹哭的事已经被她知晓了?
华宁真人请他二人入座,桃卿拘束地坐下了,好在玉素终于不再看他,只安静喝茶,令他悄悄松了口气。
桃卿乖乖坐着,听师兄与华宁真人二人谈笑风生,自然,华宁真人并未冷落桃卿,而是像长辈般询问了他的近况,桃卿也一一作答了。
玉素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喝完茶就要起身离开了,华宁真人见她要走,关切说道:“师叔这便离开了?不如再小坐片刻吧。”
“不了。”
玉素语气淡淡,忽然回首,居高临下地望向桃卿。
她道:“百闻不如一见,桃道友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美貌无双,风流多情。”
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桃卿面露尴尬,玉素并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径直出门了。
华宁真人只得替玉素道歉:“对不住,桃道友,我师叔性情有些古怪,但她没有恶意,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的。”
桃卿讪讪地喝了口茶,他确实不怪玉素,真人也只是护着自家弟子,是他有错在先,他有什么好说的。
白复玉纳罕问道:“玉素真人闭关已久,今日出关前来却是为了何事?”
“我也不知师叔为何来我这里,她没有同我说。”华宁真人摇头,“只是坐了一会就走了,难道是遇到修行关隘,心情烦闷随意转转?”
“是不是来看我家师弟的?”白复玉笑着调侃桃卿,“也许玉素真人也会对魔门第一美人心生好奇吧。”
“师兄!”桃卿脸红了,他是真听不得别人叫他第一美人,这个称号在他心里只有师尊顾雪庭才当得起。
再说玉素真人是来看他的吗?来骂他的还差不多。
白复玉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又对华宁真人道:“不过玉素真人此次出关时机刚好,若是可以,还要劳烦华宁道友一并请清风真人出关,我有要事与三位真人商议。”
华宁真人道:“哦?是什么要事,竟需要连我师叔祖一并请来吗?”
“神梦令。”白复玉缓缓吐出这三个字,“与神梦令有关。”
华宁真人眸光闪了闪,颔首言道:“不错,确是要事,多谢白道友,我这便通禀师叔祖出关,也要告知玉慈观主,请她尽快回到观中。”
“道友不必客气。”
白复玉抬手一礼,又与华宁真人交待了几句,便带着桃卿离开了。
下山时,白复玉笑着问桃卿:“你可知「神梦令」为何物?”
“我不知道。”桃卿摇摇头,“听起来应当与神梦山有关吧?”
“正是神梦山之物。”白复玉为他解释,“它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至宝,因为持有此令者,可以前往神梦山修道。”
桃卿点头,其实他知道神梦令是什么东西。
上一世师尊顾雪庭过生辰时,神道道主莫不臣遣下丑、寅二神使为他庆贺,顺便带来了数枚神梦令,存放于合欢宫中。
待到几年后的仙魔大比上,各大门派为争夺神梦令各显神通,展开了一场场精彩至极的斗法,可以说百年之内,陵游界再不会这样的盛事。
想到仙魔大比,桃卿脸上浮现出了向往之色,白复玉以为他是向往神梦令,便笑道:“你师尊手中定有一块神梦令,倘若你想上神梦山修道,他不会不给你的。”
“这倒没有,我不太想去。”
桃卿摇摇头,他对神梦山没什么兴趣,成就大道、飞升成仙对他而言太过渺远,他胸无大志,只想在寿终正寝之前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