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淑惠咬牙切齿。
由爱生恨是件恐怖的事情,她由于爱郑远而生下黎星川,也因恨郑远而迁怒黎星川,自始至终没有出于母亲的身份爱过他。她恨了他十几年,‘恨前夫’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得知前夫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口中低骂几句,无视掉黎星川,径直朝厨房走去。
不久后,厨房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分不清是碗碟还是不锈钢锅勺。
伴随着这刺挠的“铿€€€€”,吵架声也渐渐响起,黎淑惠照旧是嗓门最尖锐的那个,开口引人头疼。
黎星川等了几秒,想进去调停,只听外婆怒斥:“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神经病,再不好好讲话就出去!”€€€€本以为会马上看到怒气冲冲杀出来的黎淑惠,但这次没有。
吵架似乎停歇了,转为聊天的低低絮语。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进去调停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在客厅坐上五分钟,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季望澄正抱着他的枕头发呆。
“发呆”似乎有点不准确,他像只被扔到猫薄荷叶堆里的大猫咪,被难以抵抗的气味包裹,幸福到漂浮,懒洋洋地翻着肚皮。
在黎星川进门之前,影触手十分兴奋地把整个房间抚摸了个遍,心花怒放,差点把衣柜吃掉。
黎星川当然不知道,他光注意到季望澄怀里的那个枕头是奥特曼印花的,他本来想给它再套上四件套同款的枕套,见小季同学对光之战士竟如此爱不释手,决定作罢。
黎星川呈“大”字型瘫倒,再把自己对折,朝着季望澄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回来。”他手指揉捏枕头一角,心烦意乱,“就是不想让人过个好年。”
季望澄冷不丁道:“因为你家要拆迁了,她想拿好处。”
黎星川懵了:“啊?”
季望澄:“她们说话,我听到了。”
房间边上就是厨房,听到几句碎语合情合理。
黎星川惊讶:“你耳朵真灵。”
他家的老破小就在商圈边上,年年有拆迁的传闻,居民年年翘首以盼,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拆。
估计黎淑惠道听途说了一些小道消息,闻着钱味儿就来了。
小十年没回过家,一回来就瞄准财产。
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吗?
他内心嘲讽黎淑惠的时候,门外突然爆发一记声嘶力竭的嘶吼:“你就是想把钱都留给她吧!”
正是她的声音,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这一出太过突然,黎星川瞬间浑身僵硬,胃部产生抽搐的皱缩感,催得他几乎要干呕。
他毫无自觉地蜷缩起身体,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半秒后,才意识到此举非常丢人。
“闪闪。”季望澄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细细的摩挲声,“不要怕。”
黎星川倍觉羞耻,咳嗽一声,嘴硬:“……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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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害怕,是条件反射。
现如今,他一只手就能摁住黎淑惠,她再也没办法对他施展暴力手段;可说来也好笑,直至现在,他在公共场合遇到训斥顽劣孩子的母亲,依然感受到久违的头皮发麻。
黎淑惠曾严重摧毁过他对生活的期待和自信心,她的“预言”节节生效,他似乎就要成为那么一个百害无一利的垃圾了。
她允许黎星川出去玩,毕竟她恨不得儿子出点意外,却不愿意他和同龄人建立正常的友情。
小学一年级,黎星川和班级里最孤僻的孩子成为朋友。大家并未刻意孤立他,只是各自形成了小团体,他融不进任何一个,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最不合群的那个。
黎星川向来很擅长发现别人的闪光点,他发现这个同学有一双很巧的手,给对方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红纸,他能剪出精美的窗花和活灵活现的人像。
于是他和那位同学成为朋友,经常一起玩。
黎淑惠发现了,把同学送给他的漂亮剪纸撕的稀碎,怒斥他不好好学习,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告状,她颠倒黑白向来有一套,义正严词,说得像是那位同学带他儿子作奸犯科一般。
老师没办法,只好和同学家长反应这件事。
越是不合群的孩子,内心越是敏感。大概是受了家长的训斥,同学不再和他一起吃午饭,不再教他未学完的兔子剪纸。
后来,他们关系渐渐淡了。
很长一段时间,黎星川认为自己不该拥有好东西,好像他天生就该和这些绝缘。
朋友送给他的小鱼,不敢带回家,只能匆忙找一户人家转赠,结果找到了季望澄。
他也不觉得自己拥有任何过人的才能,其实他有天生的乐感、天生的出众声压与颇具辨识度的嗓音。
每当他在家里哼唱流行歌曲,被黎淑惠听到,对方总会抄起手边的东西砸过来,偶尔是杂志,偶尔是不锈钢水杯,“砰”的一声落地,她的怒斥也掷地有声:“难听死了,闭嘴,你唱给死人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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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说,我一直以为我唱得特别烂,真的。”黎星川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说这件事了,“后来,我前桌午休的时候在班级里放一首歌,我跟着唱了几句,她突然转头,我以为她要骂我,结果她惊呆了€€€€‘原来你唱歌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去报名文艺汇演?’”
“我比她更惊讶,原来这是好听的吗?我就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我走调。”
“她关了MP4,让我清唱一遍,结果周围几个同学都围过来夸我。”
“我都不敢相信,还以为他们是捧场。”他接着说,“结果谦虚过头了,被怀疑是不是在……我想想,那个词叫什么?……‘凡尔赛’。”
黎星川开始相信,自己这么平凡的人,身上大概也是有可取之处的,黎淑惠的话不可尽信。
真正开始反抗她,是在她把自己珍惜的玻璃笔摔掉的那天,他怒气上涌,反手冲到客厅,摔掉她的法器架,枣木牌、黄纸、画着佛像的卷轴符,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像碎掉的枷锁。
在黎淑惠又惊又怒的眼神中,黎星川鞋底狠狠地碾上佛像,卷轴纸面拓出脏污鞋印,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妈妈,你天天求神拜佛,为什么爸爸就是不回来?如果佛祖至高无上、无所不能、洞察万物,收下那么多香火供奉,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满足你呢?”
“说明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吧?”
“现在佛祖的脸被我踩脏了,很抱歉,不过我这么做事出有因,是你先摔了我的东西,既然没有法律规定只许妈妈摔儿子东西,我当然也可以摔你的。如果真的有佛祖,想必他也会原谅我,我佛慈悲。”
一通颠三倒四的歪理,给黎淑惠气得够呛,趁着她去找抽人东西的功夫,黎星川一溜烟跑出门去。
他跑得飞快,秋风迎面而来,风里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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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季望澄一直很平静,半张脸被阴影裹住,以黎星川的角度,抬头只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条,并不能捕捉到他的表情,因此也就没发现,对方的眼神有多么冰冷可怖。
季望澄只是听,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时不时接一句“然后呢?”。
这种冷淡的态度,反而让黎星川受用,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分享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谋求额外的安慰。
他翻了个身,继续说:“然后啊……”
季望澄的视线微微转移,几道黑影擦着门缝挤出去,一路蔓延到黎淑惠所在的客房。
其实黎星川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就比如他苏醒的那一天,睁眼的瞬间,是杀意和仇恨占据了全部的情绪,他决定杀死黎淑惠。
他知道黎星川的地址,瞒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
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脖子上绕着一根隐隐约约的黑丝带,另一端穿过门和墙壁,不知蔓延向何方。
季望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没有第一时间下手。
不多时,他的猜测验证了。
黑丝带另一端,套在黎星川的脖子上。
它由超能力造就,谁都看不见。
黎淑惠找的“大师”,行走江湖主要靠招摇撞骗,同时也确实有一些过人的能力。她听大师说儿子会克死自己,忙求他化解,大师收下酬金,为她作法。
悬在两人脖颈上的黑绳,名为“以命易命”,黎星川会替她挡去一次致命灾祸。
季望澄并不能解,暂时收手。
第二年,黎星川脖子上的黑绳越来越浅,逐渐消失€€€€正如他不能被季望澄的影触肢所触碰,他逐渐不再受这些不可名状之力的影响了。
而现在,一墙之隔的房间内,黎淑惠正在祈祷。
她把一尊黑色方盒放在桌上,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开始做祈祷动作。
“尊敬的神……”
一开始是很正常的,黎淑惠口中念念有词,面容平静肃穆,甚至带着虔诚。
接下来,她的表情逐渐不受控制,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扬,并拉扯到了一个足以称之为可怕的开裂弧度,后排牙齿也暴露在空气中。
像是戴上了妆容诡谲的舞会假面。
与此同时,她虔诚而规整的祈祷动作,幅度不断加大,踩着越来越快的节拍,渐渐变成了某种舞蹈。
她的四肢扭成常人无法理解的弧度,像是被切断手脚,再重新用球形关节拼接起来的人偶。
时间流逝,黎淑惠只穿一件单薄的睡衣,不知道天气寒冷般重复着动作。她脸上挂着诡异的大笑,赤着脚,兴奋而狂热地跳舞。
黑影即是季望澄的眼睛。
他将此景收入眼底,像是看到有趣的表演,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黎淑惠的“神婆”外号不是虚名,她实打实地做出过一些符合称号举动的行径,可她本身并没有通灵之力。
所谓的“神”,来自她供奉的小盒,她借了它的力量。
€€€€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放任不管,她也会逐渐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疯狂中绝望地死去。
但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了。
“不过。”季望澄突然想到,“闪闪不希望她死。”
这让他稍微有点苦恼。
人是很脆弱的,像玻璃杯一样,一个不慎就会摔到地上碎掉,必须小心一点。
临近十二点,窗外的烟花爆竹声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鼻尖仿佛也闻到了硝烟味。
季望澄低头,喊了声他的名字:“闪闪。”
年夜饭吃太饱,黎星川其实有点困,打了个哈欠,问:“怎么了?”
“如果我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季望澄斟酌着字词,谨慎地询问,“你会生气吗?”
黎星川失笑,这又是什么奇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