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完老太太的身体情况,她开始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怎么是双人间?”
黎星川说:“护士说没有单人间了。”
黎梦娇:“有这种事?我等下去……我明天托朋友问问。”
和黎星川说了许久的话,见他语气态度都很轻松,黎梦娇终于放下心来。
“你回去吧。”黎星川自然地劝道,“外婆醒了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好不容易双休,先休息,你黑眼圈很重,明天再来。”
黎梦娇:“没事,还有小床吗?我在这待……”
话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她走到窗口接电话。
转身回来时,眉心拧得很紧。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黎星川先一步发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黎梦娇讪讪点头。
黎星川:“那你去忙,我在这里看着,不要担心。”
他越是善解人意,黎梦娇的愧疚便愈发深重。
她叮嘱了一番,从钱包里抽了张卡塞给他,告诉他密码,接着说:“我明天再过来。闪闪,这里就辛苦你了。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
黎星川安抚地笑笑:“好,你早一点睡觉,熬夜掉头发。”
她脚步匆匆地走向电梯口,转身时,看了黎星川一眼,惊觉这个男孩子正在抽条成可靠的大人。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突发情况,不仅不需要她的关照,还有余力反过来安慰她。
这瞬间,黎梦娇有点恍惚。
她对黎星川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十一二岁的男生,细胳膊细腿,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像个甜滋滋的糯米团。
她的皮包拉链没拉好,随手放在沙发上,半包烟掉出来,把这个叫闪闪的小糯米团吓了一跳,赶紧藏回去。
当然,在家里,她是不敢吸烟的。
他回了趟房间,折返时背着手,神神秘秘地说:“小姨,我们来交换礼物吧。我给你一个东西,你也得给我一个东西。”
黎梦娇权当哄小孩:“好啊,你要什么?”
他塞给她一包薯片,要换她的女士烟。
黎梦娇:“不行,你怎么能抽烟。”
他说:“不是我抽。”接着指了指垃圾桶,说你把烟给它,我们就算两清了。
她当时笑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升起一种隐秘的愧疚,钝钝的疼着。
……
“叮€€€€”
电梯门开了。
很轻的一声,将黎梦娇唤回现实。
-
回到病房后,黎星川确认了一下输液袋里的余量,又打量外婆熟睡的面孔。
时间在年长者的身上格外鲜明,皱纹像树根上的年轮,白发挡也挡不住。
黎星川躺回折叠床,以他的身高睡这张床实在有些局促,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展现给黎梦娇的游刃有余,是装出来的。
这个晚上堪称惊心动魄。
他身体好,没怎么来过医院,连缴费的机子都找不到,跑来跑去,堪称手忙脚乱,每一秒钟都很慌张……等外婆睡着,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老人家喜欢胡思乱想,他嘴上宽慰,心里也难受。黎星川翻来覆去地想到外公,在他被单独留在家里的那个晚上,外婆独自赶往医院,一定比他更慌张。
好累啊。
他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着【星期六01:03】。
周六,半夜一点,小姨居然要加班吗?
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目前这不是最重要的事,他暂时搁置,没去深思。
黎星川下楼找24小时便利店,想买瓶水。
走出住院部大门,春夜的风里有淡淡的花香,让他绷紧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疲惫感占据高地。
他付完矿泉水的钱,盯着联系人列表里的小鱼头像看了会,还是决定发消息。
-【我外婆晚上进急诊了】
-【一路上很害怕,好在没什么大事】
-【估计住两三天就能出院了】
【季望澄】:?
几乎是瞬间,对方的电话弹过来。
黎星川的脚步顿时刹住。
他接了:“喂?”
“闪闪。”季望澄问,“你还好吗?”
不是“你外婆怎样”。
是“你还好吗?”。
毫无由来的,黎星川的喉咙开始泛酸,连带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染了几分无端的苦涩。
“我……还好啊。”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嗯,挺好的。”
“不要怕。”季望澄说。
风又断断续续吹了一阵,把对方的声音也吹得模糊。
尽管如此,黎星川听清了。
劫后余生的恐慌忽然涨潮,瞬间淹没他的口鼻,再上涨到眼睛的位置,眼眶湿润,泛着不太明显的水光。
手忙脚乱的几个小时,他一边安慰外婆,一边东奔西跑,等外婆睡下,又用实际行动告诉小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过分惦记。
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就是他该做的事。
但听到季望澄声音的这一刻,委屈滔天般上涌。
连带着呼吸,也变得斑驳而脆弱。
“我……”黎星川开口,尾音有一丝变调,于是顿了顿,调整语气,“我不怕。我都处理好了。”
季望澄问:“你在哪里呢?”
黎星川:“六院。”
季望澄:“嗯。肚子饿吗?冷不冷?”
“……不饿,不冷。”他哭笑不得,“你都不问问我外婆吗?”
季望澄一顿,顺着他的话说:“外婆怎么样?”
黎星川:“还好。”
他们聊了十来分钟,黎星川惦记着外婆的输液袋,没多久就挂掉电话,重新回到住院部。
他看着电梯里的楼层显示屏,后知后觉的感到难为情,抓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发出很轻的、“刺啦”的声音。
刚刚打电话居然差点讲哭了,真丢人。
黎星川记得小时候也来过一次六院,手臂伤了很长一道口子,黎淑惠划的,结果却是季望澄发现了,把他带去医院。
当时缝了好几针,做缝合手术的时候打了局麻,等包扎完,季望澄捧着他的手臂,表情很难过,像是要哭了一样,比他这个受伤的人还可怜,还得他哄着对方说“没关系”、“不痛”、“过几天就好了,没什么”。
……现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黎星川收敛心神,走回病房。
十来分钟后,护士给外婆拔了针,外婆短暂地醒了一会,和他讲了几句话。等她睡着,他又一次在折叠床上躺下。
这床是医院借的,又窄又硬,不是一般的膈人。
黎星川觉得在这躺一晚得骨头散架,他又一次下楼,准备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能睡人的折叠床。
医院周边的店,一般也跟着灯火通明。
住院部有6架电梯,白天走走停停,慢得很,这个点倒是空着,从17楼一路下行。
他再度走出住院部大门,夜色深重,浓稠的黑暗蔓延在路灯区域外的每一处,背后的大厅散发着微弱的光。
黎星川倏忽感到一阵不适。
像是有人盯着自己……就在这黑夜里。
仿佛有一道视线,有如实质地在皮肤上逡巡,不带恶意,却还是让人感到危险且不适。
头皮发麻。
他很少疑神疑鬼,也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往身后看了一眼。
左后方,没人;右后方,没人。
正后方是住院部大厅,空荡荡的。
啪嗒、啪嗒。
正面传来的脚步声,均匀有节奏。
黎星川立刻转回来,有些警惕地看向前方。
下一刻,刚凝聚起来的警戒烟消云散。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涨了涨嘴,一时间说不出话。
季望澄出现在他正前方,就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琥珀色的眼睛泛着浅而润的水色,叫人联想到夜里反光的猫瞳。
对方踏着黯淡的光与影,信步朝他走来。
黎星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