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贩子收集情报的能力还真是恐怖。
天礼还记得琴酒的指令,也找不到别的话聊,于是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费奥多尔的眼神从天礼的脸上下移,看着面前的餐盘,然后手指贴着盘子边缘往前推了一段距离:“吃一点。”
那是一盘非常简单的黑面包热羹,这样称呼只是因为没有别的说法,两片切好的黑面包搁在半浓的汤汁上,看着就令人食欲全无。
在据点的时候,一直是伏特加在准备食物,今天他不在,琴酒也懒得去管早饭这件事,天礼从昨晚开始的确没有吃过东西。
可琴酒让他活着回去,虽然觉得这不太现实,但天礼还是顾虑着食物里掺了其他东西的可能,摇摇头:“我不饿。”
“可你没有别的选择,吃一点,不然就去死好了。”费奥多尔温和说。
天礼:“……”
搞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天礼慢吞吞拿了一块黑面包塞进嘴里。
口感一般,没什么味道,面包上蘸着的汤汁也只是让粗粝的面包块更容易下咽而已。
“很难吃对吧,参杂了木屑和矿粉,很难说有什么营养价值,仅仅只为了可以饱腹。”看见天礼一点一点咽下食物,费奥多尔的笑容明显真挚了许多,身体前倾,下巴抵在手腕上,“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
天礼环视四周。
四周都堆着满满当当的书,或许是为了方便阅读,灯光也很明亮,单说环境而言,这里要比横滨的地下拘留所要好多了。
“不喜欢。”天礼答道。
“为什么?”
“没有窗户。”天礼说。
“你喜欢窗户?”
“没有窗户,看不见太阳,会很冷。”
费奥多尔愣了一下,撑着下巴的手腕向上翻,手掌捂住半张脸低低笑起来。
“*透过一扇窗户,人们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是这样说的吧。”
费奥多尔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柔和的嗓音流水般接连说出一长串话。
“是这样啦,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最后,他诚恳道:“天礼,你是他们找来的人里最像他的一个。”
“……”
对方的话直接戳破了虚假的平和。
天礼早就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对方要找的人,由松本清张捏造的笔名没有过去,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出现在这个世界而已。
显然,费奥多尔自己也很清楚,早乙女天礼是个「赝品」。
他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找到,外面那些长相相似的小孩就是证明。
天礼捏起自己的发梢看了看:“是因为同样的颜色吗?”
费奥多尔摇头:“不,是那种等死的感觉。”
“可我不想死。”
“这是两码事。”费奥多尔说,“你不想死,可却并不抗拒「死亡」本身。不如说那也是你等待的东西,就像一句话写到最后一定会有休止符,如果没有句点,故事就不算完整,不是吗?”
天礼听着他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敏锐得恐怖,差一点就直接戳穿了笔名的本质。
被带到谢尔比身前,死于爆炸。
被交给老鼠,死于对方对「赝品」的愤怒。
即使跟着琴酒,也会有一天因为某件事而死去。
取材的对象如果是某件事,那么终点就会落在故事的结局;取材的对象如果是人类,那么终点就只会落在人类的结局€€€€*死亡不是人生的结束,它只是生涯的完成。
笔名死亡的那一刻,对自己的观察也就圆满结束了,他没有必要去抗拒自己的死亡。
费奥多尔要找的人……真的和他这么像吗?
天礼看着费奥多尔的脸,他笑着,嘴角的弧度无疑是愉悦的,眼里蕴涵着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聚焦起来是那种很€€人的暗紫,随时都可能会刺穿空气。
而费奥多尔又说:“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天礼是因为还不懂死亡的概念,所以觉得无所谓吧。而那个人像是抛弃了原始、巨大又不可控的本能,在这个世界横冲直撞的死魂。我时常感叹,真的有那样热爱一切命运安排的人吗,那个人,就连死亡也一同热爱着啊。”
少年很高兴,只是提到那个人就会这么高兴。只有在这时候,他的笑容才暴露出本身的年龄,有些奇怪的稚嫩,像是故意维持着某个时刻的纯真一样。
维持着某个时刻……啊……
早乙女天礼倏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完全不像普通监狱的房间、满地的书籍、墙角的唱片机、桌上的黑面包、还有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被定格住的画面一样。
而且费奥多尔提到了死亡……天礼很难不怀疑,他并不是在找人,只是在寻找他想保存下来的画卷里那个缺失一角的「替代品」。
这里或许坐过无数个和「那个人」相似的孩子,吃过黑麦面包,和他进行头皮发麻的交谈,然后永远的留在了这里,等待着下一个「替代品」的更迭。
监狱的每个房间都是画框,回忆的每次具现都成为一种重逢。
天礼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无法离开……一定会面对比死亡还要糟糕的无聊结局。
只能说……
琴酒你还是小看「老鼠」了,他根本不是像你们那样的利益至上者,这个人他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完全不太正常啊!!
既然这样……
€€
小孩依旧没什么表情,绿色眼睛空空的,只是周遭溢出的不安和茫然在费奥多尔眼中完全无处可藏。
费奥多尔好整以暇看着他,闲聊般开启了别的话题:“天礼,你讨厌战争吗?”
小孩歪过头:“我不知道。”
“你讨厌掀起战争的那群人吗。”
“我不知道。”
“那是一群很厉害的人,一挥手就像庞贝的火山喷发,天火让那些渺小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瞬间,留下向外探出的手,让恼人的尖叫彻底消失,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
“很厉害。”男孩承认了,然后平静地说出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可费佳不喜欢。”
费奥多尔劝哄般说:“我不讨厌战争,也不讨厌嫌弃战争的那群人哦。不如说,托他们的福,我才能和天礼像现在这样聊天。”
男孩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说:“费佳只是不喜欢「天火」。”
费奥多尔笑容停止了:“很明显吗?”
“不知道,但我觉得费佳不喜欢。”男孩耷拉着眼,温软的眼皮盖住绿眸,“也不喜欢面包,不喜欢窗户,费佳也不喜欢我。”
€€€€那个人也说过相似的话。
费奥多尔定定看着早乙女天礼,目光穿过了数年的时光,回到了西伯利亚的极寒之地。
他和那个人坐在没有窗的房间里,看完的书被撕成几块扔进了火炉,空气也因此变得很糟糕,到最后不得不将火堆熄灭,敞开门让寒风送来氧气。
他们隔着距离,聆听着彼此那些为了方便理解而缩短的话,呼出口的白雾模糊了对方的脸,他们从来不谈过去,只讲明天。
那个人说:要是费佳能稍微喜欢一些东西就好了,一定能找到的吧,让内心宁静的东西。
而他们最后的对话是€€€€
“为什么天礼不想死呢?”费奥多尔突然问。
这个问题是那么简单,男孩几乎是立刻给出了回答:“我要活着去见琴酒。”
「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
费奥多尔很久没说话,而对面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安静地呆在那儿,在沉默中表露着自己微弱的意愿。
纯白的纸张在找着他的笔,可如果一味的选择让人填写涂抹,结局是完全肉眼可见的€€€€没有人比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清楚这一点。
他有些感兴趣了,这个小孩的结局是否会如自己所预见的那般。
“我改主意了,天礼。”费奥多尔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如果可以,多去看看这个世界吧,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大,这样的话,或许你就会开始害怕了。”
男孩不解:“害怕什么?”
“「单纯」是一种罪恶的特质,会忽视人类浅薄的意愿,被这样的特质裹挟,连西西伯利亚的冷气都会变成热浪。”费奥多尔说,“你会害怕这种「单纯」的,天礼,那就是你必须承受这份罪恶的惩罚之时。”
“谢谢。”年幼的男孩似乎还无法理解这些话,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想回到某人身边。
“而在离开之前,我们玩个游戏吧。”费奥多尔十分友善地提议,“如果你赢了,作为新朋友,我会送给你一份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跳过了惩罚,直接宣布了游戏的内容,“猜猜看呢,天礼,「ты неон」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在还隔着玻璃的时候,费奥多尔轻声说的话,毫无疑问是俄语。
这无疑是一种为难,至少可以理解为为难。让一个才把英语说得流畅,勉强能用日语对话的小孩,去猜一句从来没有听过,也毫无上下文可推测的陌生语言,想要获得游戏胜利是完全是不可能的。
而男孩似乎只是一心想着离开,连思考的时间都很短,稚声稚气给出了他的回答。
听见答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微笑。
狱警把早乙女天礼带走,房间里恢复了寂静。随后不久,空气中荡起涟漪,一颗戴着白色礼帽的「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在空气中。
费奥多尔对这种惊悚的画面熟视无睹。
像是小丑装扮的「头颅」开口了,少年音清脆可爱:“果然还是你记错了年龄吧,老师怎么可能还是七岁呀,要不要试一试五岁?四岁?再小就算了,我可不想看见三岁的老师,连话也说不清楚,那样也太恐怖了。”
“果戈里。”费奥多尔用指尖戳着盘子里剩下的那块面包,问他,“你看见早乙女天礼的模样了吗?”
“非常像哦,相似得连你也迟疑了,但他不是老师。”果戈里说,“毕竟老师从来没有吃过黑面包,少得可怜的食物都留给你了。如果是他的话,会像个大笨蛋一样把盘子推回来吧。”
费奥多尔说:“没错。”
“嘻嘻嘻,这么看,与其说早乙女天礼像老师,难道不是更像你吗€€€€哦呀,是生气了吗费奥多尔?”
“生气的人是你吧,果戈里,你的笑容很失望啊。”
小丑少年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没隔两秒,又换上了气鼓鼓的轻松模样:“我是来说「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打岔!俄罗斯那边有人要见你。”
“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是呢。”果戈里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走吧,去见见由老师所创造的,我们期待已久的「古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