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先生,请再给我一勺吧。」
老先生骂骂咧咧又给他添了一勺。
清张单手拖着盘子,打算在翻译器上默默打出「请也给加一些」,费奥多尔先一步指着他算得上空荡荡的盘子。
「请给他加一些烤土豆和咖啡。」
心怀感激地接受了食物,清张和费奥多尔找了个位置入座。除了跟着他们的士兵,之前那个端着「小山土豆」的士兵也凑了过来。
「嘿,萨沙,西伯利亚居然还有新兵吗?还找来了你这个小保姆。」他一边往嘴里塞土豆一边问。
「拿土豆塞住你的嘴,达尼尔。看着他们是大将的命令。」
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没有被「大将」的名头所吓退,这个年轻的士兵红着鼻头凑得更近了。
「不是新兵的亚洲面孔,和一个弱不惊风的俄罗斯小孩,西伯利亚可没有这么有意思的搭配。」
费奥多尔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清张一开始还想用回复两句,但发现自己打字的手速完全跟不上他的语速,翻译器仅是翻译他的话,字符就已经在屏幕上飞速奔驰了,根本来不及施展别的功能。
「我是达尼尔€€费多罗维奇€€伊万诺夫,你可以叫我达尼尔,不过他们都喜欢叫我费多罗维奇家的小儿子。因为我的父亲也是因为战争这里服役的士兵,还和西伯利亚本地的漂亮女人结婚生了四个儿子。」
「我的几个哥哥也在这里成家了,不过我想等战争结束之后去莫斯科看看。听说那里不只有土豆和黑面包,咖啡是带着香气的€€€€我觉得这点绝无可能,怎么可能有“机油”是香的呢,那不是作战的时候就像在厨房乱晃一样了,哈哈哈哈,听起来就很滑稽。」
神奇的是,说话甚至没有影响他的进食,在清张盯着翻译器的小屏幕的时候,他面前的小山已经降下去一大半了。
有些士兵在压抑的环境下会变得暴躁易怒,而有些则会像这样€€€€因为平日交流的太少,一遇到机会就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是一种更为健康的解压方式呢。
不过也多亏了能有这么一个话唠在,清张读出了一些另外的东西。
达尼尔看起来最多二十岁,就按照这个年龄算好了,他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也就是说西伯利亚的战线持续了绝对不止二十年。
可战争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二十年。
这是说不通的。
把这样重大的消息默默藏在脑子里,清张面上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
费奥多尔放下了勺子,终于愿意回上一句:「那你的父亲还在服役吗?」
见有了倾诉的对象,这个憋坏了的小伙子眉开眼笑:
「应该在吧,不过没有和我们四兄弟分在同一个区。老头子能摆脱我们四个,笑容跟裂开的冰层一样。照这样下去,明年,或者今年,说不定就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最小的儿子了。」
费奥多尔:「这样期待的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达尼尔戳着盘子里的土豆:
「唉,不可能的,通讯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书信的延迟有足足三个月,电子通讯更是妄想,除了基地间有必要的联系外都不允许使用。在这里也没有需要具体执行的任务,大家都死气沉沉的……真的好无聊啊。」
看守清张的士兵似乎对达尼尔的抱怨习以为常,也知道只要自己稍微一接话这家伙就会说个没完,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泻出来,于是非常理智的一言不发。
偶尔夹杂着有用信息,大多数是废话,费奥多尔会在他差不多停下的时候接上一句来让话题展开到另外的方向。一些危险的话题会被盯着的士兵喊停,可他的警惕心还是不够。
这顿饭吃了很久,清张也收获了不少情报。
和那些俄罗斯那些令人费解的安排相比,同样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米哈伊尔的弟弟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那种有意识的对话绝对不是在闲聊,插入的时机和内容都得把控得很准,还要作出预设,话题不会直白到能让另外的士兵察觉€€€€至少得先大致摸准这两个人参差不齐的敏锐度才行。
清张后知后觉想起,原来在来吃饭路上,费季卡和士兵的交流还有这么一层目的在。
这两兄弟的风格也差得太远了。
说起来,他的病好了吗?感觉还是在发烧的样子。
在达尼尔的喋喋不休中,清张还能抽出思绪来想这些有的没的,最后,是身后的一个声音彻底终止了这次对话。
“日本人。”
松本清张闻讯转头。
马克西姆€€高尔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他这次穿着军礼服,不是清张之前在电视里见过的那类俄罗斯军服。
灰黑色的硬挺制服,饰绪、袖章、臂章、武装带整整齐齐。三排勋表上别着金星勋章,下则是圣安德鲁勋章,在西装外套的左胸前整齐排开。
应该是参加某种典礼,或是面见重要的人才会有的正式穿着。
也不怪一直话痨的达尼尔也噤声,安静啃着土豆。
军装的男人更加肃然,他的体格完全撑得起这身衣服和荣誉,不苟言笑的面容泛着冷硬,连每一根发丝都工整地呆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高尔基颔首,酒红色眼睛睥睨着:“你们两个跟我来。”
松本清张慢吞吞想:他心情应该不太好。
***
高尔基将他们带去了另一栋稍高的楼。
这栋楼要明亮很多,里面甚至还有供暖。里面的士兵呈现出更为精神的面貌。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喀喀的声音,在四层最深处的房间外,高尔基停了下来。
“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等见面结束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他看着清张,“你留在这里。”
松本清张:“……?”
没有继续解释,高尔基推开了门。
这是个温暖又明亮的房间,与他们分开一天一夜的米哈伊尔正坐在一张棕色木桌旁,双手合拢,垂着头,似乎是在祈祷。
他面前摆着一瓷杯装的热茶,而在木桌对面空着的位置前则放着另外一套空掉的瓷杯。
听到开门声,米哈伊尔抬起头,在看见松本清张和费奥多尔后,惊喜从他眼底迸开,几秒后眉毛垂下去,流露出浓郁的悲哀。
「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他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不应该这样的。」
费奥多尔敛着眼走到了米哈伊尔面前。
清张这次有了准备,翻译器一直保持开启,他垂头看翻译的动作没能瞒过高尔基,而男人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其他动作。
了解那些俄语的意思后,松本清张立刻看向高尔基:“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你和他们达成协议了吗,米哈伊尔?」费奥多尔也这么问他的哥哥。
他们的高度现在堪堪平视,而米哈伊尔一直在躲闪着自己弟弟的眼神,在比自己小的多的男孩目光下,少年节节败退。
他的痛苦变得十分真实:「你不能这么问我,费季卡,唯独不能这么问我。」
高尔基下颌紧绷着。
这不难判断,米哈伊尔说的是「你不该来」而不是「你们」,他指的是自己的弟弟,不是松本清张。
结合高尔基在进门前给到的说法,「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会去该去的地方」……那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米哈伊尔在看见费奥多尔后不会这么惊恐。
在松本清张怀揣着可能存在的情报的情况下,这对兄弟的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该比自己更差。
如果事实恰好相反,那他们即将去到的是一个米哈伊尔不愿意自己弟弟涉足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你们答应了让米哈伊尔「安全」回到莫斯科。”清张肯定道。
因为需要隐瞒士兵的事情,莫斯科对兄弟俩是绝对危险的,但对于米哈伊尔来说,却是危险与机遇并存。
他想从事新闻业,想沟通交流,想把「真相」告诉给大家,而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莫斯科那边似乎同意了。
高尔基不承认,也不否定,他缓缓开口:“他们今晚出发。”
说完就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在高尔基离开后,费奥多尔突然蹦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西伯利亚的战线拉得太长,也太久,甚至比战争真正爆发的时间还要久,他们要给民众出一个交代。」
米哈伊尔的呼吸一滞。
费奥多尔对他哥哥的异状视而不见,声音起伏像是念词,继续说:
「“战火已经从太平洋登陆,那些凶恶的敌人和当地的异教徒勾结,对试图劝说的督主教先生痛下杀手。幸运的是,被卷入其中的幸存者被救了下来,他叫米哈伊尔。”€€€€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向民众宣告。」
「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西伯利亚战线存在的必要性,让他们知道异教的危害,让他们知道即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危险都能被完美解决,俄罗斯依旧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他偏过头:「是这样吗,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攥紧他的十字架:「我知道瞒不过你,你一直是聪明的那一个,费季卡。」
松本清张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知道费奥多尔很聪明,但是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已经不算是聪明了,按照他的年龄来说,完全是怪的程度吧?!
费奥多尔似乎想去触碰米哈伊尔的脸,或是肩,手动了动却停了下来:「去到莫斯科,你不会甘心只当『吉祥物』,你清楚自己最后会“死”于理想吧?」
提到「理想」,米哈伊尔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愣神片刻,握着十字架的手更紧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只要能回到莫斯科,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很危险……」他说,「我只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找到你和奥列格。」
费奥多尔:「这样做除了导致混乱外没有意义。你的声音只有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传达才会被听见。即使能被听见,你的做法同样也没有意义,那些惶恐不安的人只会听见自己想听的声音€€€€直到你“死亡”。」
男孩在「死亡」上发音非常缓慢,像是一种着重说明。
米哈伊尔想伸手去摸弟弟的头发,被对方避开了。
他浑身一僵,然后才掉过头看向清张,只是眼睛依旧没有进行任何对视。
“很抱歉,让奥列格你卷进、这件事里。不过没关系,你留在这里、更安全。大将是个、善良的好人。”
松本清张此刻想的是,米哈伊尔是个非常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啊。
只能说这个性格迥异的两兄弟……不愧是两兄弟。
米哈伊尔是行为与思想的「叛逆者」,他否定了「错误」的做派,他有最温和的愤怒和最克制的斥责,他想从事实层面去改变,将「错误」公之于众。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所以即使是赴死也无所谓。
费奥多尔是意义与价值的「叛逆者」,他不否认,不接受,觉得米哈伊尔的行为是一只虫子杀死了另一只虫子,一条毒蛇咬死了另一条毒蛇。
清张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一句话:*真相是重大的,但更重大的事情,从实际的角度看,是对真相保持沉默。
费奥多尔或许就是在比较之后得出了他的结论:两者都没有意义。
€€€€两兄弟的视角从来都不是平视,都在以自己的价值评判着一切。
“我不担心我自己,可是如果费季卡和你一起去了莫斯科,即使你不顾虑自己的安全,也得考虑到他。这也是他们会选择带上费季卡一起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