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尔斯泰要带着季阿娜离开前,米哈伊尔叫住他:“费季卡他……”
托尔斯泰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
宽敞街边的巨大夕阳正在下沉,金色的红光洒在城市中,将建筑投下牢笼似的影子。季阿娜踩在影子上往前走,托尔斯泰没办法区分这里和古拉格哪个更像「监狱」。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身体,但监狱里有着熠熠发光的人性,在试图纠正一切回归正轨。
有的监狱会摧毁人的心灵,意志坚定又美好的逐梦者来到这里,一点一点变成陌生的鬼。
他曾在米哈伊尔身上看到了一些属于未来时代年轻人的瑰丽身影,帮助他就像在帮助这个国家的未来。
米哈伊尔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夺目,也就如此刻的夕阳一样,坠落于地平线。
“他真的是费季卡的哥哥么?我从来没在费季卡口中听过他还有个哥哥。”季阿娜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和那个人不算熟悉,但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费奥多尔。”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了。
在圣诞节后,一个寒冷有漆黑的深夜,季阿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在以前,果戈里半夜找她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提醒想要加入「审判」的每个人,现在是苏醒的时候了。
季阿娜偶尔会因为贪睡而错过,然后在第二天被果戈里嘲笑,说她的胆子就和五官一样,在古拉格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她完全没有错过,她等着这一刻太久了。
从离开古拉格开始,从让那个那个冒犯达尼尔的男人头颅掉落的时候开始,从来到莫斯科开始,从错把米哈伊尔当成费季卡开始……每时每刻她都在等着这个声音。
这也很好理解,小孩总是想要回家,他们的家当然不是古拉格,只是老师身边而已。
季阿娜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她没有穿外套,急不可耐地往外狂奔,月光如水银流淌在她跑过的地面,在尽头,她看见了金色的漩涡,果戈里的手从里面探出来,向她发出请。
而她握住了那双手。
“老师消失了。”这是季阿娜听到的第一句话。
被季阿娜视为「绝对不会离开奥列格」的费奥多尔站在果戈里身侧,他们身处一个废弃的教堂,破败木椅上坐着一排排古拉格的人。
季阿娜有些茫然:“消失了?”
费奥多尔给季阿娜披上挡风的外套,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崩溃的震颤。
“他和古拉格一起消失了,在毁灭前夕。”
“诶,你是在哭吗?”果戈里弯着腰,用甜甜的声音嘲弄说,“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让你呆在莫斯科,每天吃着甜甜圈,听好心的先生给你讲故事。季阿娜最后会成为俄罗斯最漂亮的淑女,就像老师之前说的那样。”
季阿娜哭哭啼啼说:“你们别想抛弃我!”
“不算是抛弃。”费奥多尔说,“在他联系上果戈里想送我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试图把他一起拽出古拉格。但是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费奥多尔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在「杀死」他,一点一点地。”
季阿娜瞪圆了眼:“不可能,老师是不会死的。”
果戈里:“所以说你是笨蛋啊~”
“老师是不会死的!”
“所以我只能暂时放弃了。”费奥多尔打断他们无意义的对峙,“季阿娜说的没错,他没有死,他只是……变成了七岁的模样,然后消失了。”
教堂中的视线齐聚在费奥多尔身上。
“只要我们不想,他便无法抛弃我们。”费奥多尔善解人意地笑了,“「在未来的某一刻,让我们活着相见吧。」如果许下了这样的承诺,那么就会被写在空白书页每一页的页眉上。”
季阿娜听不懂费奥多尔的话,她抹掉眼泪,因为不敢去触碰费奥多尔,所以只能牵着果戈里的披风。
“我们能找到老师吗?”
“还是把她塞回去吧,用蘸着鼻涕的手抓来抓去,脑子里装的也全是鼻涕吧。松手!不松我就帮你松手了€€€€”果戈里不忿地嚷嚷。
很多人都在等费奥多尔的答案,但他没有回答。他厌烦了把存在在心里的问题拿出来反复咀嚼,到最后变成环境音,不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过了很久,季阿娜才想起来:“费季卡,你有个哥哥在俄罗斯么?”
费奥多尔瞥来,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有,但在几年前他就「死」了,「死于」理想。”
季阿娜懵懵懂懂点头,说我知道了。
“战争快要结束了,达尼尔在西伯利亚,他会一直跟着高尔基€€€€高尔基答应了我们的交易,他需要情报,我们需要除情报以外的东西。”
有在离开古拉格之后稍微了解过高尔基性格的人惊讶道:“高尔基?他怎么会?”
「我能问出你想要的,只要你向我许下承诺,大将先生。」
在之前费奥多尔说过这样的话,除了在奥列格身上偶尔失灵,他的观察从来没出错过。
高尔基想要的已经不是之前那些了,但交易的本质还在。
伟大的人不是永远圣洁,圣洁的人并不一定要伟大,只要还是人类,罪息交壤间必然有能让费奥多尔切入的缝隙。
「似乎只有奥列格不一样。」
从认识他开始,这个人就一直维持着没有被改变,环境和他人都没办法打磨掉他身上的任何东西,能让他做出变化的只有他自己。
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已经违背了人类心智生长的客观规律。
而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要找到他,在他生命倒计时的七年时间里找到他。
季阿娜他们想找到奥列格没有什么原因,单纯的认为这个陌生的世界,老师的周围是他们立足的净土。
果戈里想要找到奥列格,因为他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完全没有找到所谓的「自由」。
即使把头颅打开,让脑子在空气中彻底呼吸,他也觉得自己像被「嬉笑怒骂」控制的小丑,他没办法做到世界上大多数人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迷失,再像一个小疯子也不行。
他想找奥列格寻找一个答案。
费奥多尔想要找到奥列格的原因则更简单。
孤独与否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人生的第一个加法和减法是米哈伊尔,第二个加法和减法是奥列格。
米哈伊尔已经「死于」理想,但奥列格在留下的信件里许下了承诺。
奥列格从来没有对费奥多尔撒过谎,所以这一次也不应该。
「我们唯一的身份是在绝境中合法的贼徒。」
「不€€,不悃,不名者,不得归处。」
若能实现,便能抵达「神之国」。
那是不论时间正逆者的终点,那是重逢的时刻。
费奥多尔不会怀疑自己是否做到这一点,他正在翻开「书」的第一页。
和每一页。
第96章
松本清张回到东京之后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日本的天气可真好啊,仲春刚毕,初夏冒头,这个季节的樱花开得正漂亮,气候也正好,不管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里发呆,都是十分惬意舒适的选择。
这也导致了清张现在的心态极其平和,有种冬季旅游之后回到家里的放松。
这次几乎不能算是取材,更像是没有记录的大冒险,穿插在历史中又抽身离开。
虽然在送费奥多尔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意外。
费佳这个平时不露声色的小鬼赌了一把大的,想要把自己也拖出去。而在接触的那一刻,奥列格的年龄在极速变小,威力堪比八百场火灾,五千次被捅,「死亡」的感觉持续着,被无数次拒绝又拒绝。
这个人的异能真的应该属于因果律范畴了,恐怖如斯。
不过费奥多尔最后还是放弃了,应该是放弃吧?奥列格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继续呆几年把时间耗完,又或是平静接受死亡,对奥列格而言都没什么区别,然后他想到了一个盲点。
如果直接回到原来的身体,这个笔名也会在世界上消失,那算不算是「死亡」?
在世界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依凭,那么从原理上而言,「古拉格」的状态就没办法真正确定。
他稍微试了一下,回到了松本清张的身体里。
猜想是正确的,古拉格还在,却也不在。
伏案整理资料的时候,他开始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
奥列格的笔名是暂时不能再使用,在找到另外的办法前,「薛定谔的死亡」状态是不能被解除的,只要奥列格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瞬间,古拉格就会重新出现。
而且即使把这个笔名捡回来其实也不划算,他充其量剩下七年的生命,这个七年还得打折扣。退化成三四岁的小孩之后,走路都摇摇晃晃,能干什么?
所以松本清张不得不认认真真闭关琢磨着自己得写点新的东西,来给下一次取材做好准备。
这对清张来说并不难,写一个推理短篇就够了。
禅院研一收到他的稿件之后沉默了很久,委婉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老师您还很年轻,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慢慢写也是可以的」。
吓得清张连夜把文稿发给已经回到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看了看,问他,自己的水平是不是已经退步到幼稚园水准了。
“描述很奇怪,像日文译成外文版再译回日文。”乱步一针见血地说,“当然不是说你的故事就完美无瑕了,在我眼里还是和以前没多少区别,愚弄婴儿宝宝足够,想要骗过我还早得很呢!”
那就是故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表达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啦,乱步。”
清张揉了揉脸,向乱步道谢并答应他下次见面请客吃饭后就打算挂掉电话,却被乱步喊住。
“我说清张。”
“什么?”
“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乱步的作风就是这样,在想要愚弄人的时候卖的关子连起来可以给地球当腰带,稍微认真起来非常干脆。
“这次你又消失了很久,我回到侦探社之后就联系你了,但提示你一直不在服务区。又去取材吧。”
“是,是啦。”清张磕磕巴巴,这话被禅院研一问出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出现在乱步嘴里就格外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下一句就会把自己扒个干净,然后说出辛辣得让清张想要杀去横滨找他决斗的点评来。
而乱步说:“为什么这么执着取材,你在找什么?”
松了口气,清张开始为自己辩解:“就和你会为了委托外出一样,这不是工作的一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