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终于来了。这个孩子他€€€€”那人焦急的神色在看见薄朝彦后怔了片刻,视线落点放到如黄泉般漆黑的眼眶中,半天都没能挪开。
有点奇怪。
一路上的普通人,以及这个阴阳师,他们是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缺失的部分。
而薄朝彦记得,不管是自己的便宜兄弟,还是晴明、或是五条知和贺茂忠行,他们看的永远是自己拥有的那只眼睛,而不是失去眼珠的眼眶。
「从根源上就存在差异啊。」朝彦想着。
“大臣们还在苦恼吗?”贺茂忠行说。
阴阳师回过神,忙不迭带他们往里走。
“已经快到要面见藤原大人的时间了,大臣们实在没办法,急得一直在询问您的踪迹。”
顺着走廊走到屋后,站在外廊就能看见里面数位红黑身影€€€€平安京的文官衣着黑色,武官则是鲜红。
“我们都这副模样了,你怎么一点对待正事的羞耻心也没有,忠行!”
“别说了,总得先把这件事先解决了啊!”
“贺茂忠行不是历来擅长占卜,怎么就没算到我们有这一劫。阴阳寮是做什么用的?”
“要我说,不如还是去寻求咒术三大家的协助,这群阴阳师看了半天也没辙啊!”
“……”
贺茂忠行的到来就像是往即将烧开的水壶中投入了石子,所有人都沸腾起来,埋怨声不绝,听得人耳朵疼。
而和这些急切话语迥然相反的则是,这群红黑大臣脸上的面具。
没错,是面具。
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张白色面具,有点类似能乐中主角表演时佩戴的那种,但却要粗糙许多。
艺能表演的面具需要将喜怒哀乐的情绪放大,来表达表演者的情绪,他们脸上的面具却不一样,可以说是毫无情绪可言。
漆黑的眼,漆黑的嘴,完全是比缄默更浓厚的沉闷气息€€€€乍一看简直就是一群死气沉沉的尸体。
薄朝彦注意到,在面具额头的位置上,有着精细的黑色纹路。
稍微对历史有所研究的话就会知道,那是藤原的家纹。
在平安京前后期,大家族并没有确立各自的家纹,等到了末期,随着源氏和平氏之间的对立越发激化,双方在战场上才开始采用家纹来区分各自的军队。
等到了镰仓时代,几乎每个武家都有自己的家纹。
安倍晴明活跃在平安京中期,按理说这个时候还没有家纹的兴起才对。
薄朝彦知道这件事绝对和藤原脱不开联系。
贺茂忠行完全没有急切的意思,也没有把薄朝彦放下来,反手揪住打算往外跑的安倍晴明:“你要去哪里?”
“去找阿知啊,他们不是想找咒术师来解决吗?就让咒术师来好了。我去请的话,说不定还能为他们省下不少酬金呢。”
晴明仰着头,无比诚挚地回答。
薄朝彦看见贺茂忠行嘴角抽了一下,叹了口气,这才对旁边的阴阳师说:“你们先把事情告诉晴明吧。”
晴明还打算尽显叛逆本色,伸出手就要捂着耳朵,被贺茂忠行一个眼神逼退了动作。
“请讲……”他有些不情愿道。
***
事情发生在今天上午,这群大臣在家里被仆从的尖叫声吵醒,还没发怒惩处仆从,便被惊恐的妻子推到了铜镜面前。
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可怖的面具,面具边缘紧紧贴着下颌,根本无法摘下来。
有怪事发生怎么办?当然是马上联系负责这些古怪东西的专业人员,平安京的专业人员有两类,一类咒术师,一类阴阳师。
咒术师是独立的家族,并不属于官方机构,所以这群大臣自然托人找到了阴阳寮。
平安京的鬼怪太多了,加上这群惜命的大臣有屁大点事都会嚷嚷着「不好了不好了」,所以一开始,阴阳寮当值的阴阳师还没怎么当回事。
等前来传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他们也逐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又不是什么传染病,怎么有名有姓的大臣全部都给传染上了呢?
修为堪堪的阴阳师完全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有稍微资深一些的*大属职提出了解决办法。
「此面如同有生命者。喜怒哀乐藏匿依凭,佩戴者笑之,怒之、哀之、怨之皆刻至其上。去其隐匿,则可破。」
翻译一下就是:面具嘛,就是用来掩盖情绪的东西,只要你能表露出情绪,那么面具的功能就不存在了,咒也就破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直接成了一个死循环。
要怎么摘下面具呀?
€€€€让大家看见你在狂笑就行。
要怎么让大家看见我狂笑呀?
€€€€摘下面具就行。
要怎么摘下面具呀?
€€€€让大家看见你在狂笑就行……?
阴阳师们傻住了,不会了,让他们在这个完全闭环的死结中找到解题答案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所以他们不得不找上平时只服务于天皇陛下的贺茂忠行。
贺茂忠行知道了这件事,沉思片刻后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大臣齐聚的府邸,而是算了一卦,然后去到罗生门前等待自己的弟子。
“这是只有晴明你能解决的事情。”贺茂忠行说。
安倍晴明拿自己老师的扇子转了半天,最后敲实在掌心:“我明白了。”
薄朝彦看着晴明两步向前,走到最外面大臣的面前:“请把手递给我。”
一旁的阴阳师提醒:“贸然接触的话,或许会被咒影响到€€€€”
他的出言还是太晚了,几乎是在晴明的小手和对方接触的瞬间,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面具。
还真是传染病啊?
薄朝彦想着,突然感到重心一晃,贺茂忠行把他放了下来。
同时,忠行手指掐了一印,口中念念有词。当他手指弹开的时候,薄朝彦突然发觉自己空掉的左腿居然有了感觉!
不止左腿,还有空掉的左眼眼眶也充盈了起来,双眼的视野被补足!
“暂且这样吧。”忠行和颜悦色道。
薄朝彦点点头,又听见了晴明透过面具嗡嗡的声音。
“我讨厌平安京大多数的人。”
贺茂忠行又叹了口气。
“阴阳寮的蠢货也很多,帮助烂在女人肚皮上的家伙是为什么?驱逐的是恶鬼还是冤魂,谁能分清呢?”
贺茂忠行又又叹了口气。
“诸位大人都是自找的麻烦,不需要嬉笑怒骂的是你们,真的到了面具掩面的时候又慌张不已。既然是自己佩戴上的假面,又在惊慌些什么呢?”
贺茂忠行叹气个没完。
薄朝彦在心底「哇哦」了一声,听着安倍晴明无区别开火,周围的人听得一愣一愣,因为忠行没有阻拦,所以也不好出口呵斥些什么。
而在晴明畅所欲言之后,他脸上的面具应声而碎,掉在地上,成为再简单不过的木制碎壳。
“就是这么简单,面具是掩盖真实的器物,只要表露真实自然就能破咒。”安倍晴明瞥一眼众人,“老师找我,是因为你们本来就对我颇有微词,所以就算说出了会冒犯你们的真心话也无伤大雅。”
“晴明。”贺茂忠行终于喊停了。
安倍晴明笑笑:“大属职只敢说「表情」,那只是代表内心的一种方式,「语言」则是表现内心的另一种方式,只要诸位大人能让代表自我的内心话被众人听见,咒自然就能解开了。”
此言一出,贵臣和阴阳师都沉默不语。
谁敢在众人面前像晴明一样说真心话呢?谁又敢真的去听那些真心话呢?
不少阴阳师已经想要落荒而逃了。
安倍晴明虽然受到器重,但他只是一介*皇历生,在场的阴阳师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被称为阴阳师,但实质上几乎全是阴阳生往下的职位,只有贺茂忠行的官职稍高。
所以大属职不是不知道解决办法,他们只是不敢提……
甚至不敢来到这里,只派他们来遭罪。
“要让他们说出能代表自我的内心话€€€€是这样没错吧?”薄朝彦突然说。
他一直乖乖呆在旁边,好奇地捏着由贺茂忠行虚构出来的左腿和左眼。
薄朝彦如今看上去和常人无异,他确实也能依靠这只腿正常行走,空掉的眼眶能看见原先视线受挡的地方。
阴阳术还真是神奇啊。
所以稍微报答贺茂忠行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安倍晴明右拳轻点左手掌心:“对哦,对于你而言,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贺茂忠行还在疑惑自己弟子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薄朝彦缓缓踏出一步,走进大殿€€€€
“「畏忌」。”他说。
话音刚毕,前列衣冠单大臣突然开口:“可千万不能得罪藤原。”
脸上的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缝中不断有声音传出。
殿上的人听到此言,面容开始发白,衣冠单大臣立刻伸手捂着嘴部的位置,可那股不属于他的声音依旧在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关白兼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左大臣藤原实赖,又大臣藤原师辅,大纳言藤原显忠……更别说中纳言、权中纳言和参议了。在位重臣有一半以上都是出自藤原家……我得咬紧牙关,绝对不能得罪他们!”
他脸上的面具碎了一地,露出惨白又绝望的神情。
满座死寂。
薄朝彦又说:“「赍恨」。”
“藤原忠平实在可恨!”一道声音从大殿后方高声扬起。
“分明是在借助皇后诞辰胡乱行事,我等臣子却只能仰人鼻息,可恨,太可恨!”
贺茂忠行已经明白了薄朝彦在干什么。
他道出了人心中的「狂言」,「狂言」的咒压过了面具的咒,这些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诉说自己从始自终都不敢吐露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