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
在中也无语期间,一个黑衣人从电梯口小跑着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中也挑眉,用眼神向那人确定着什么,得到对方擦着汗的肯定点头后,他重新看向入野一未,眼神中带着道不明的凝重。
“首领要见你,跟我来吧,入野一未。”
***
入野一未如愿以偿跟着羊圈恶霸一起进了电梯,
一路上,他都在试图从别人口中探听到被他忘掉的那个名字,可周遭的人似乎忌惮着什么,始终一言不发,恨不得把自己和电梯融为一体,变成彻头彻尾的装饰物。
而羊圈恶霸也沉默着,只是在电梯达到顶层之后停顿片刻,小声说:“注意安全。”
「我可真该死啊!」
一未的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始终想不起来名字就算了,除了羊圈恶霸这个称呼外,他居然完全想不出其他的昵称!
沉浸在这样的自责中,入野一未的表情都变得悲壮起来,反而让中原中也更放心不下,有几次都想让他掉头离开这里。
对此,入野一未完全没有察觉。
而这股愧疚,在见到首领后,被另一股情绪所完全覆盖了。
“回到横滨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事,这里似乎变了不少……我也没想到现在的首领居然是您呀。”
一未微微瞠着眼,注视着昏暗房间中,坐在沙发椅上的首领。
这个房间宽阔得要命,可几乎没什么照明设施,只有沙发椅旁的小圆桌上有一盏暖色亮灯。
这样的光线是不足以让入野一未看清什么的,除非对方想要让他看得清楚,所以侧过身,让自己整张脸都袒露在灯光下。
入野一未脑海中蹦出的名词是:「医生」。
那个穿着白大卦,曾经在他和平平无奇首领交谈后,盛情请自己去咖啡店闲聊的邋遢医生!
好家伙,这个升职路线是否有些过于刁钻了?
二把手升为一把手是正常的,私人医生登上首领的位置……这感觉就像是学校的编外校医突然成校长一样。
学生和老师都没意见的吗?
现实是,没意见。
至少领着一未的羊圈恶霸青年几乎把尊敬写在了脸上,很难想象当初桀骜不驯的小家伙会有这样端正的态度。
这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森鸥外不可置否地笑笑,指着身边隔着矮桌的另一张沙发椅:“从您的表情中,我看不出半丝惊讶。”
一未慢吞吞入座。
中原中也本来该离开的,没走两步就被森鸥外喊住。
“麻烦中也君在一旁等候片刻,等会儿还要辛苦你把入野老师送下去。”
中也应了声,在一旁站停。
此时,入野一未终于在提醒下想起了羊圈恶霸的名字€€€€中原中也。
没错,中原中也,这次他记住了,说什么都不会再忘记!
“可能因为我在横滨逛了一圈,医生您成为首领这件事带来的震撼程度勉强能和我的所见所闻持平吧。”一未随口说。
果然。
森鸥外早有预料了。
入野一未出现的时间总是恰到好处,是在海面还未开始翻涌,黑云已经低压压准备倾斜电闪雷鸣之际。
上次出现,他的《思想犯》让这里的人开始正视自我,从那之后,这所城市所有的自保行为都被个人摆上了天平,他们开始思考值得捍卫的价值。
飓风和暴雨依旧在城市高空盘踞不散,淋雨的人无可奈何,但嘴里喊出的“滚出去”是愤怒又充满力量的。
生活没有变得更轻松,或者更加艰难了,想要站起身的人总是会面临得更多。
这也导致横滨的生命变得异常顽强。
顽强到试图按照以往方法塑造这座城市的人,不得不寻求他法€€€€比如找到拥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作者参与到政治斗争中来。
森鸥外知道松本清张,这个小说家的所有资料都被他放在桌下的抽屉里。
按照明面上的立场,他们似乎是统一战线的才对,然而森鸥外清楚,目的终究是不相同的。
有的人追逐权力是为了权力带来的其他,有的人则是为了是权力本身。他目前还不清楚松本清张答应合作是为了什么,可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横滨。
这是和他毫不相干的陌生城市。
入野一未则不一样。
他的目的依旧藏匿于淡漠的眼神中,曾做过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他改变过这所城市,用他黑色的文字向这里的人发出呼喊。
他似乎总是关注着城市中的每个人,一如即往。
这次他的突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森鸥外低低问:“您看见了什么?”
“一些您早已看见的东西吧,只不过比您的视野要来的狭窄。毕竟我才刚回来。”入野一未浅笑说,“所以我才会前来拜访,希望您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只是好奇心?”
“怎么说呢……其实我在准备新的稿件。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看到了新闻,还真是轰动的大事啊,武装侦探社居然上了通缉名单。”
一未靠在沙发椅背,感叹着:“而我为数不多接触过的横滨的人,对此也是反应各异,这让我有了额外的感触。”
“愿闻其详。”
“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不管是被通缉的人,还是他们被通缉的原因。他们有的对此茫然无知,有的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更多的则是压根不想知道。”
森鸥外:“明哲保身罢了。”
“真的能做到明哲保身吗?”
“您有何见解?”
“一些灾难发生的时候,通常是悄无声息的,只有当人在尘埃落定之后意识到了,才会误以为那是被烈焰焚烧的壮烈惨象。”
入野一未斜头看向森鸥外,他很放松,谈话的姿态和多年前在咖啡店一样,完全没有面对的是一个黑色组织首领的严阵以待。
“说起来,那应该是算是对自己当初不作为的宽慰吧,「那是如此来势汹汹,即便我螳臂当车,结果也不见得比现在要更好」€€€€差不多是这样的想法。”
见森鸥外眼底的暗红闪了闪,一未又摆手补充说,“啊,请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鼓动任何人做任何事的打算,我说过的吧,「不经过自己思考作出的决定,是很容易在事后后悔的」,如今我依旧持相同的观点。”
森鸥外沉默了半晌。
这话由入野一未来讲实在是太没说服力了,如果他的话还不能算是一类「鼓动」,那么一定是「鼓动」的阐意本身出了问题。
森鸥外的脑海中涌现出了很多念头。
武装侦探社的事情当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的,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谋杀政府高官是他们最不可能去做的事,没有之一。
而对于下发的通缉,港口mafia没有必要刻意回避,侦探社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摧毁。
如果他们真的败得惨烈,那或许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不是能站上谈判桌的对象。
稍微搭把手无伤大雅,要倾尽心力去协助?森鸥外对此持有保留态度。
森鸥外本来以为,接下来,入野一未会继续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直到成功改变自己的想法,达成他的某种目的。
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一未浅浅伸了个懒腰,再次开口的时候,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其余话题了。
不算枯燥,但和最初提及的「横滨」与「武装侦探社」相比,显得格外轻飘飘。
不过森鸥外依旧和入野一未展开了点到为止的探讨,一如当初那样。不算热情,也不存在敷衍。两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相互交换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意见而已。
等到一未聊到尽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真是抱歉。每次和您畅聊总是止不住话匣,很招人烦吧?”
他语调温和随意,没有姿态可言,只是站起来之后不免有了高低差之分,让森鸥外必须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谈判心理学中有这样的说法,一旦你仰视某人,心理自然就会处于弱势。
“不,没有那样的事,即使是无伤大雅的闲话,我也随时欢迎。”森鸥外说,“只是我原本以为老师前来是带着「目的」的,目的才是行动的本源,不是吗?”
一未摊手:“我已经达成目的了,医生先生,您在一开始就慷慨地向我展示了态度,这样就足够了。”
“对您而言,我的态度很重要吗?”
“对横滨来说很重要。”一未笑。
唯独在横滨,公允不是维持秩序的标准,血与死的社会丛林中,暴力天然是一种权威。
入野一未需要知道现在风向指向何处,这股风是顺风还是逆风都无所谓。
「港口mafia没有参与进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行动,他们保持着『中立』,一如这所城市的大多数人。」
他再次向森鸥外道别,跟着中原中也往外走。
在门口处,他又听见了医生不轻不重的声音。
“您总是善于让人想得更多,入野老师。”森鸥外说,“这种煽动性甚至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了。”
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永远是最令人牵挂的。
森鸥外还清楚记得当初入野一未的那些话。
€€€€光是制定出一个「最优解」还远远不够,当笔下的角色有了灵魂,也就有了思考,他在不断成长,想要抵达最初预想的结局。
€€€€困难的永远不是剧情如何发生,而是如何按照角色的思想,让一切合理化,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终点。
毫无疑问,总结出如此经验的入野一未深谙此道。
森鸥外沉声说:“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这话让中原中也压了压帽檐。
房间依旧昏暗,这次森鸥外是侧对着一未的,暖光只能照出他的轮廓,晦暗又锐利。
“还远没有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医生。”
在中原中也的视野中,入野一未看不清表情的面容带来的感觉,竟然和森鸥外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区别还是有的,因为他们离得更紧,所以中也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