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样说,毕竟在辛苦工作还要被无数蠢货同僚拖后腿的生活中,每天都像末日。”托尔斯泰说。
房间里的温度刚刚好,虽然比不上白金汉宫豪华,用来接待异国的客人也绝对绰绰有余。
黑碟唱机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这也是为了这个远到而来的俄罗斯人特意做出的礼节。包括桌上摆着的莎士比亚并不热衷的廉价威士忌。
俄罗斯那边的人在沟通自己长官喜好的时候,一板一眼说威士忌必须掺水,我们长官就爱掺水的便宜货,别的都不行。
英国佬险些以为这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但转念一想,俄罗斯人又不是恶心人的法国佬,哪来的那么多坏心思。
“看来你不是很介意即将发生什么,那好吧,还是讲点正事。要给你倒点酒吗?”
托尔斯泰早就喝上了,他对莎士比亚的虚伪不做评价,举着杯子:“「古拉格」,没错吧?”
“「古拉格」一直受俄罗斯联邦的高度监视,至少你们给出的态度是这样的,但事实上呢?”
莎士比亚直视托尔斯泰的眼睛。
“三天前,针对女王的暗杀被拦了下来,尽管种种证据表明这是魏尔伦干的,可我们都知道魏尔伦早在去了日本之后就销声匿迹,有人打着他的幌子胡作非为。这种懦夫般的刺杀把阿加莎气疯了。”
托尔斯泰不为所动,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壮年都称不上,常年的酗酒和不运动让他看起来像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可老人是不会有那样锐利的眼神的。
“别激动,我的朋友。”他说,“被气疯的不止阿加莎女士,克里姆林宫的遭遇和白金汉宫如出一辙,要不是议会决定保密处理,高尔基的怒火能烧到大不列颠。”
莎士比亚一怔:“克里姆林宫?”
在之前的「梦境」中,他没有直接一上来就聊正事,托尔斯泰又是个周旋的好手,接着,他们开始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连着几次都没能真的聊些什么。
克里姆林宫怎么了?俄罗斯那边……也遭遇了刺杀?
“准确的说,不止我们。曾经参与了「背叛者议会」的所有国家都遇到了差不多的事,白金汉宫、克里姆林宫、法国爱舍丽宫、德国帝国国会大厦……在我们会面的同时,雨果和歌德也聚在了某个地方谈论这件事,凡尔纳没有告诉你吗?”
莎士比亚不动声色:“你不能指望一个法国人能对英国人彻底敞开心扉,尽管凡尔纳傻得可爱€€€€说回正题,你就这样告诉了我被你们「议员」竭力保守的秘密?这无疑会被视为叛国罪处理。”托尔斯泰叹了口气:“收起你假惺惺的态度,我知道你们怀疑「古拉格」,并且对这个俄罗斯人弄出来的东西非常恼火,不妨告诉你,俄罗斯人现在也很恼火。”
“包括你?”
“包括我。”
“我觉得你还挺喜欢「古拉格」的那个小姑娘……季阿娜?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
“季阿娜是个好姑娘,她本来可以成为俄罗斯的鲜花,盛开在辽阔的冻土,如果她没有杀了米哈伊尔的话。”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前两年升职了吧,从通讯与大众传媒部挤进了议会。”
“我们谈论的不是作为议员的米哈伊尔。”托尔斯泰微微眯起眼睛,“是作为魔人费奥多尔哥哥的米哈伊尔。”
“那可真是不幸。”莎士比亚笑了,“我们没什么时间了,你无非是想告诉我,「古拉格」已经失控了,他们不再是俄罗斯的利刃,你们耗费了上百亿卢布的东西现在背叛了你们,俄罗斯联邦舍不得放弃,而你的立场和他们相悖€€€€是这样吗?”
“你得知道,上百亿卢布能包养的情妇可以塞满整个克里姆林宫。如果还没有,那也只是那群傻子害怕高尔基会不会找他们麻烦罢了。”
莎士比亚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嘲笑我么?还是在嘲笑俄罗斯?”托尔斯泰并不生气。
“都有。大战结束后,我警告过你们,没有奥列格的「古拉格」毫无价值,高尔基怎么敢把这样的东西依旧放在费奥多尔手里的?”
「奥列格」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双方都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天鹅湖》还在唱着,明媚温暖的室内像是突然刮起了湿冷寒风,伴随着并非为嗅觉所辨识的铁锈味。仿佛这里不是被精心维护的英国古典庄园,而是世界尽头的浩瀚冰原。
托尔斯泰低头添酒,绝口不提那个名字,只是说:
“你可小瞧费奥多尔了,即使没有「古拉格」,他依旧弄出了不小的动静。美国那群暴发户不是在前几年去日本闹了一通吗?别说你们不知道那是他煽动的,现在他呆在默尔索……”
“默尔索……世界级的监狱?”
“「世界顶级的监狱」?听着还有些好笑,我们都知道什么才是世界级的监狱,默尔索对于他而言就是廉价旅馆……这小子怎么就是和监狱过不去。”
“我不是来听老人抱怨小孩有多不懂事的。”莎士比亚打断他,“「死屋之鼠」只是他的玩具,「天人五衰」?赫尔曼一个人就能解决掉那些破事,他在日本怎么闹都没关系,阿加莎早就想直接炸烂那个岛了€€€€我们在谈「古拉格」,奥列格的「古拉格」!”
“你一定要提到他,是吧?”
“因为世界变成这样和他离不开干系!”莎士比亚斩钉截铁做出断言。
“你们也应该能肯定,我们的世界被覆写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有新的东西被融合进来。被覆写的条件是什么?世界遭到某种程度的重大变故!费奥多尔和他的「古拉格」不就是为了找到有奥列格存在的那一种可能,才一直把情况搞得更糟吗!”
这本来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事。
这个世界充满了违和,对异能世界的秘密掌握得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这个事实。
一些似乎早有认知的常理,在进行逻辑推演后,其实是充满矛盾的。
例如日本。
这个异能战争中的战败国,他们是什么时候有了「咒术师」这类存在的?按照历史记载,在平安京时代就有了,可这说不通。
如果没有「背叛者」强行中断战争,日本无疑会沦为彻底的输家,他们面临的是比瓜分国土更严峻的现状。从国家层面,到个人层面,那绝对是灭顶之灾。
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没有任何一个手握力量的咒术师站出来。
莎士比亚比任何人都要先意识到不对劲。
因为他在「仲夏夜之梦」中见过另一个未来,那声巨响摧毁的绝对不止当时的常暗岛,「奥列格死亡」之后的五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来使它巩固」€€€€这已经很能说明情况了。
莎士比亚在战争结束后,才后知后觉的发觉,那其实不完全是「仲夏夜之梦」的回溯,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是基于现实层面被改变。
被覆写。
所有人都知道费奥多尔一直在找奥列格,他们也知道「古拉格」还能勉强和俄罗斯合作,绝对不是里面的律贼被收买,沉溺于金钱堆砌出的美好生活。
他们的目的自始自终都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人!
如果奥列格真的死了呢?他们不会去思考这个可能性,他们只是认为自己还没遇到「与老师相遇的可能」。
既然遇不到,那就主动去创造。
去把这个世界搅得摇摇欲坠,触发被覆写的机制,然后迎来下一种可能。
托尔斯泰说:“你的说法很不好听,像是把所有的灾难都怪罪在那个人身上。”
“没看出来,你和奥列格的交情深到这个地步,即使是现在还要为他的名声发声吗?”
“捍卫他名誉的人不是我。”托尔斯泰叹了口气,他闭上眼,在睿智的眼神消失的时候,那张面容简直苍老了十岁,仿佛即将踏入墓地的老人一般。
“反复提及他的名字没什么好处,莎士比亚,你还没从那五个小时的生死反复中感到疲惫吗?”
“托尔斯泰说得没错€€€€”
清亮的女声是突然出现的,毫无征兆,越过了屋子外遍地的侍卫,直勾勾出现在两人耳边。
对于莎士比亚而言,这件事已经算不上稀奇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漂亮的女人会踏着金色漩涡走到他们面前,她和托尔斯泰有几年的交情,所以对他说出的「请求」都带着古拉格特有的人情味。
「您觉得我可爱吗?」
「那么,请给我你的眼睛吧。」
然后,托尔斯泰会挖出自己的眼睛。
「您觉得我可爱吗?」
「那么,请给我你的头颅吧。」
然后,自诩英伦绅士的莎士比亚也无路可逃。
如果要呼救,或是逃开,金色的漩涡会再度凭空出现,里面伸出一双彬彬有礼的手,古怪地甜腻声音会让他们滚回原位。
异能是不讲道理的,就和季阿娜的美丽一样。
她的确是俄罗斯无暇的鲜花,当她还是花蕊的时候,就很少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更别说鲜花完全盛开的现在。
别说莎士比亚不行,就算是阿加莎那个铁石心肠的人来了,恐怕也得说上一句「好」。
看来就要迎来又一次的梦境了。莎士比亚这样想着。
不过这次有了些许收获,至少他知道了的确是费奥多尔在搞鬼,还知道那个人现在在默尔索。
等「仲夏夜之梦」发动,莎士比亚会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不管自己接下来是不是还会被季阿娜盯死,那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了。
“托尔斯泰说得没错,您怎么能把所有的事归在老师身上?”季阿娜娓娓说。
她不需要厚实的毛毡外套,或是讨人喜欢的碎花披风,她也早就褪去了那点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明艳又动人。
火红的吊带裙,过膝的黑色漆皮长靴,季阿娜拨开肩头长发,比裙子还要鲜艳的嘴唇一开一合。
“费季卡那家伙还真猜对了,你们知道「真相」之后,肯定会把所有的事怪在老师头上,你们一直是这样做的。”
托尔斯泰睁开眼睛,低声说:“好久不见,季阿娜,好久不见,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季阿娜笑盈盈:“上次见面还是在米哈伊尔的葬礼,你又变老啦,托尔斯泰。”
“你还想从一个老人手中拿到什么呢?”
季阿娜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声响,她身上带着花香,走向两人的姿势像极了这座庄园的女主人,而不是入侵者。
“一个机会。”她说,“和老师重逢的机会。”
托尔斯泰不说话了。
“您觉得我可爱吗?”季阿娜这样问道。
不可能有别的回答,这个女人的杀意已经比劣质伏特加的味道还要浓郁,即便如此还是不可能有别的回答。
而就在托尔斯泰即将做出回应的那刻,沉闷的房间中倏地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
有些冷淡,因为话语中的停顿而显得真诚,只有结尾的叹息能说明情绪€€€€
“很可爱。”
那个声音诞生的瞬间,季阿娜脸上的所有笑容都冻结了,就像冰块融化一样,露出了单薄的苍白无错。
她像找不到家的小姑娘一样四处张望,视线最后落到了房间一角。
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安静站在那里,掀开的绿眸看不出情绪,灰白头发安静贴在脸颊。他浑身都是破绽,只要学过格斗技巧的人都能放倒他的信心。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季阿娜是通过异能直接传送,那他呢?他是如何越过重重侍卫,在严格保密的房间中完全没有被交谈的两人发现?
这些问题都是没必要的,只有天真无邪的傻子才会对这个人问出这些问题。
莎士比亚看着少年,心中突然出现的不是其他,而是多年前这个人亲口说过的那句话€€€€
「群刃属于我,哀嚎便属于我,不管胜利最终在哪里,至少恐惧都将属于我。」
他是对的。
事态即将不受控制的既定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了,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接受。